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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边的“不是我写的”,是两个人最后的、混杂在一起的悲鸣。一个否认被操控书写的核心文本,一个否认那个书写了核心文本的“自己”。

那么,这部《未删减的黄昏》本身呢?它除了作为这场献祭的产物和见证,其内容是否也隐藏着钥匙?

林默再次打开了小说的电子文档。这一次,他不再关注情节,而是像解码一样,审视着那些关于“黄昏之城”、“守夜人”、“影子女仆”和“原初之书”的设定。

“黄昏之城没有真正的阴影,因为光本身即是凝固的琥珀,将一切存在定格于将逝未逝的瞬间。”

“守夜人追寻的原初之书,并非记载知识,其本身就是一座监狱,关押着第一个意识到黄昏存在的灵魂。”

“影子女仆并非没有自我,她们的自我被稀释、摊薄,涂抹成了黄昏之城的底色,她们的低语构成了城垣的风声。”

这些原本被视为文学象征的句子,此刻读来,字字惊心。它们不再是隐喻,它们几乎是……说明书。描述了一种状态,一种将灵魂“定格”、“稀释”、“涂抹”进一个永恒领域的可怕过程。

那个年轻人最后写下的:“我也要……走进黄昏了。”

他不是死了。他是被“涂抹”进了这部小说所构建的那个诡异世界里了吗?就像那个“影子女仆”一样?

这个想法让林默不寒而栗。如果这部小说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个……容器?一个陷阱?

他回想起在年轻人房间里找到的那些涂画着混乱线条和符号的纸张。当时没有留意,现在想来,那些扭曲的图形,似乎与《未删减的黄昏》中某些关于城市布局的抽象描述隐隐对应。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

他需要验证。

林默打开电脑,开始搜索与陈远和《未删减的黄昏》相关的一切信息。评论、访谈(尽管陈远生前极少接受采访)、读者解读……他寻找着任何可能提及小说内部隐藏结构或模式的说法。大部分内容都是文学性的分析和赞誉,直到他在一个极其冷门、专注于解析文学作品中神秘学符号的论坛上,看到了一篇帖子。

发帖人Id是一串乱码,帖子标题是:《未删减的黄昏》——一个逆向的利维坦?

帖子内容晦涩难懂,充满了各种神秘学术语。发帖人提出一个观点:这部小说的叙事结构,如果进行某种拓扑学上的映射,其情节推进和人物关系网络,恰好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用于“束缚与消化”的印记,类似于某种神话中用于封印强大存在的法阵。帖主认为,陈远并非在创作小说,而是在“构建”一个东西,目的是为了囚禁某个“概念”,或者……某个“存在”。

帖子下面只有寥寥几个回复,大多是嘲讽和不解。

林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试图联系这个发帖人,但Id已经失效,最后登录时间是在陈远去世前一天。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这个帖子的观点,与他那个疯狂的猜想不谋而合。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张桐。

“老林!”张桐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手稿……手稿不见了!”

“什么?!”林默猛地站起。

“就在昨晚!库房的安保系统记录一切正常,没有任何闯入迹象,但那个装着原始手稿的盒子……空了!只留下这个……”

张桐发来一张照片。在空荡荡的保险柜里,放着一页纸。那是《未删减的黄昏》的最后一页稿纸,上面是陈远(或者说,是那个掌控了书写的力量)写下的结尾段落。而在页边,那细密的、颤抖的字迹再次出现了,但这一次,它不再是无数的“不是我写的”。

只有一行字,墨迹似乎还未干透,在照片的光线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第一个座位已空出。”

林默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第一个座位?什么座位?在黄昏之城里吗?那个“守夜人”追寻的“原初之书”,据说关押着“第一个灵魂”……

陈远是第一个被“消化”的?而现在,那个年轻人坐了上去?所以陈远的“座位”空出来了?

那么,这部小说,这个“容器”,还在运作。它需要……新的灵魂?

他低头,看着自己书桌上摊开的日记本、扫描件,还有他从年轻人房间里带出来的、那些画着混乱符号的纸。

他接触了核心。他阅读了日记。他试图解读秘密。

他感觉自己仿佛能听到,从那深蓝色的封面下,传来一声极其轻微、满足的叹息。像一个饥饿的胃囊,因为嗅到了新的养料而蠕动。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了下来。下午的光线,昏黄、停滞,宛如永恒的黄昏。

林默站在房间中央,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陷阱的边缘。手稿的失踪和那页留下的信息,是一个宣告,也是一个邀请。

第一个座位已空出。

下一个,会是谁?

他看向窗外那片黏稠的黄昏,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他已经被卷入这个故事,这个未删减的、正在吞噬现实的黄昏之中。

“第一个座位已空出。”

这七个字像七颗冰冷的铆钉,将林默钉在了房间中央的地板上。窗外的昏黄光线不再仅仅是天气现象,它拥有了重量和质感,沉甸甸地压迫着视网膜,空气也变得粘滞,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看不见的丝絮。

手稿自己消失了。不是被盗,是“消失”。连同那个承载着两个被吞噬灵魂的深蓝色卡纸封面,一起从这个现实的库房里,遁入了它自身所描绘的那个黄昏维度。

而它留下了口信。用那个年轻人——或许现在已经不再是年轻人,而是黄昏之城某个新晋“居民”——的笔迹。

它在告诉他,进程还在继续。盛宴未曾结束。

林默猛地冲到书桌前,一把抓起那本从年轻人房间里带出来的深蓝色日记本,还有那些涂画着混乱符号的草纸。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销毁它们,把这些明显不祥的、可能与那个“容器”存在联系的东西彻底烧掉。

但他停住了。火焰能烧掉纸,能烧掉墨迹吗?能烧掉已经附着在上面的……“关注”吗?如果那个“它”,那个需要故事和灵魂的存在,已经注意到了他,销毁这些实物,会不会反而是一种更明确的回应,甚至是一种激怒?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恐惧解决不了问题。他现在需要的是理解,是找到这个“规则”的漏洞。

他重新坐下来,将日记本、符号草纸,以及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未删减的黄昏》文本并置。他开始以一种近乎偏执的严谨,进行交叉比对。

日记里,年轻人提到:“他(陈远)说我的影子太淡了……他说,当影子完全消失,我就能真正走进《未删减的黄昏》。”

小说里,关于“影子女仆”的设定:“影子女仆并非没有自我,她们的自我被稀释、摊薄,涂抹成了黄昏之城的底色……”

“走进黄昏” = “被稀释、涂抹成底色”。

那么,“第一个座位已空出”,是否意味着陈远这个“第一个灵魂”,已经被完全“消化”,从“座位”上释放(或消散),成为了黄昏之城永恒的“底色”的一部分?所以他的位置空了出来,等待着下一个?

而那个年轻人,他正在经历这个过程?他的“座位”或许正在被准备?

林默的目光落在那些符号草纸上。之前他觉得这些线条混乱无章,但现在,当他尝试将它们与小说中关于城市布局的抽象描述——那些曾被论坛帖主认为是“束缚印记”的部分——重叠时,一种模糊的对应关系开始显现。

这些草纸上的符号,不是随意的涂鸦。它们像是……地图的碎片。是那个年轻人在无意识或被引导的状态下,描摹出的“黄昏之城”的结构?或者说,是那个“容器”内部结构的某种投射?

其中一张草纸上,反复描绘着一个类似扭曲沙漏的图案,沙漏的中央是一个被锁链缠绕的点。联想到小说里“守夜人”寻找的“原初之书”是“关押着第一个意识到黄昏存在的灵魂的监狱”……

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清晰:这部小说本身,就是一个沙漏形的监狱。陈远是第一个被关进去的“意识到黄昏存在的灵魂”。他的意识和创造力,成为了构建和维持这个监狱的能量来源,或者说,是“祭品”。而那个年轻人,是被吸纳进去的第二个灵魂,他的“温度”和不同的创作特质,可能用于稳定或扩展这个监狱。

现在,陈远被完全“消化”了,他的能量或许已耗尽,或许已彻底同化,所以他原本的“座位”——那个沙漏中央的关押点——空了出来。监狱系统需要新的、高质量的“燃料”来维持运行,甚至……成长。

所以,它留下了信息。它在寻找下一个。

而林默,一个深入调查此事,接触了核心秘密,并且本身具备分析能力和知识储备(可被视为某种形式的“创造力”)的人,无疑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目标。

它不是在恐吓他。它是在……诱惑他?或者说,是在进行一种符合其内在逻辑的“招募”?

林默感到一阵反胃。他成了猎物,被一个存在于文字和概念层面的东西当成了猎物。

他猛地关上电脑,将日记本和草纸一股脑地塞进一个金属文件盒里,盖上盖子,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什么。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它来自窗外那片凝固的黄昏,来自房间角落里若有若无的阴影,甚至来自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回荡起的小说片段。

他需要帮助。他不能独自面对这个。

他再次拨打张桐的电话,但这次,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打给图书馆的前台,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声。

“找张馆长?他今天请假了哦。早上来的时侯脸色好差,说是身体不舒服,匆匆就走了。”

林默追问张桐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有什么异常。前台女孩想了想,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他好像把之前那个发现手稿的废弃档案柜又锁起来了,还贴了封条,神神叨叨的。”

废弃档案柜!

林默立刻抓起车钥匙冲出门。他几乎可以肯定,张桐的“身体不舒服”绝对与手稿的失踪和那页留下的信息有关。老馆长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他感觉到了什么!

车子再次行驶在街道上。外面的世界看起来一切如常,行人匆匆,车辆穿梭。但林默却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层薄薄的油彩,覆盖在下面的是某种完全不同的、正在缓慢蠕动和成型的真实。天空依旧是那种令人不安的昏黄色,仿佛整个城市都被罩在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琥珀里。

赶到图书馆,他直奔后面的珍本库房。库房区域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旧纸和灰尘的味道。他找到那个位于最角落的废弃档案柜,果然,柜门被几道崭新的黄色封条交叉贴着,上面还有张桐潦草写下的“严禁开启”的字样。

林默没有犹豫,直接撕开了封条。柜门没有上锁,他用力拉开。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沉积多年的灰尘,在手电光照下飞舞。

但就在柜子最底层,他看到了用粉笔画的一个简单的符号——

一个扭曲的沙漏,中央是一个点。

和年轻人草纸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张桐来过这里。他看到了这个符号。然后,他“病”了。

林默立刻拿出手机,再次拨打张桐的电话。这一次,电话接通了,但传来的却不是张桐的声音。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隔着很厚玻璃传来的……书写声。沙沙沙……沙沙沙……细密,连续,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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