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这里,齐语胸口发闷。八十年前的嫉妒与误会,就这样改写了三个人的命运。她看向程原,发现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中闪烁着愤怒与悲伤交织的光芒。
还有更多。苏文琪又取出一个小信封,这是林郁先生的原信,祖母一直保存着...
信封已经泛黄破损,但火漆印依然完好,上面是清晰的字母。齐语小心地拆开,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林郁的笔迹因虚弱而颤抖:
念卿:此刻狱窗透进一缕月光,让我想起你弹琴时的侧脸。不要相信任何说我变心的传言——直到呼吸停止的最后一刻,我的心都属于你...
维钧兄是个真正的君子,他对我怀有超越友谊的感情,却始终克制,甚至主动为我们创造机会。若你读到这些字句,请代我拥抱他,告诉他我此生最幸运的事就是有他这个朋友...
永别了,我的爱。请在梧桐叶落时弹一曲《梧桐雨》,我会乘着每一片落叶回来看你。你的郁,绝笔。
信纸背面有程维钧后来添加的注释:此信由狱友冒死带出,辗转半年方到我手。郁兄已于1941年圣诞夜牺牲。念卿已开始新生活,我该打破她的平静吗?维钧,1942年春。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齐语发现自己脸颊冰凉,抬手摸到一片湿润。程原站在她身旁,呼吸沉重。
所以...程原声音沙哑,我祖父最终选择不送这封信,是因为以为沈念卿已经放下,不想再揭开旧伤疤...
而他不知道沈念卿听到的是林郁变心的谎言。齐语接上他的话,如果他知道...
他一定会立刻澄清。程原肯定地说,祖父一生最重承诺。
苏文琪羞愧地低下头:祖母说,程先生牺牲时保护的重要文件,就是这封信。他为守护挚友的遗愿而死,却不知道那个遗愿早已被我祖母破坏...
齐语走到钢琴前,手指轻轻抚过琴键。八十年过去,这架钢琴见证了太多悲欢——沈念卿等待时的期盼,得知后的心碎,收养小柔后的新生...而现在,它又将见证真相大白的一天。
我们应该把这些信件整理出版。齐语转身说,不只是为了还原历史,更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让世人知道林郁和程维钧的真实故事。
程原点头赞同:我可以在家族基金会设立一个专项,收集整理三人的所有文献资料。
苏文琪如释重负:这正是祖母希望的...她说真相应该被知道,哪怕会让她背负骂名。
雨势渐大,天色暗了下来。苏文琪告辞时,齐语注意到她最后看了一眼钢琴,眼神复杂难辨。
送走客人后,齐语和程原回到工作台前,将所有信件按时间顺序排列。从1936年的初遇到1941年的生死离别,一段被误解掩埋的爱情故事逐渐清晰。
还有最后一个谜题。程原突然说,沈念卿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她晚年似乎已经释怀...
齐语想起那张1951年的照片:我祖母说沈念卿晚年很平静,常常弹琴...也许她最终猜到了真相?
她再次检查钢琴暗格,这次用手指细细摸索每一个角落。在暗格最深处,她的指尖触到一个小金属物件——那是一枚民国时期的记者证,上面贴着林郁的照片,已经褪色但依然能辨认出那张书生气的脸庞。
记者证后面藏着一张对折的照片,是中年沈念卿站在梧桐树下的独照。背面写着:虽未成眷属,此生已无憾。念卿,1965年秋。
她知道了...齐语轻声说,也许不是所有细节,但她明白了林郁没有变心...
程原接过记者证,手指轻轻抚过林郁的照片:我祖父如果知道这个结局,应该会欣慰吧。
窗外雷声轰鸣,暴雨如注。工作室突然停电,陷入一片黑暗。齐语摸索着去找蜡烛,却不小心撞到工作台角。程原的手在黑暗中准确抓住她的手臂,稳稳扶住她。
小心。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温热的呼吸,我去找应急灯。
齐语站在原地,手臂上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黑暗中,雨声和彼此呼吸声格外清晰。当程原拿着手机照明回来时,暖黄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细长的阴影。
我小时候很怕黑。他突然说,声音低沉,祖父的老宅常有停电,父亲说程家的男人都不怕黑,因为维钧祖父在黑暗中最勇敢...
齐语想起资料中程维钧在地下工作的经历:他在黑暗中守护了那么多秘密...
包括这封信。程原举起林郁的最后一封信,守护了一辈子,却不知道它已经...
齐语突然明白了什么:不,程原,你祖父的选择是对的。如果1942年他把信送给沈念卿,只会让她更痛苦——知道爱人至死都爱着她,却永远失去了...
而现在,程原接上她的思路,她有了时间愈合伤口,最终在岁月中明白了真相,却不至于被痛苦击垮...
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工作室。那一秒,齐语看到程原眼中的泪光。下一秒,雷声轰鸣,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弹一首吧。程原突然说,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梧桐雨》。
齐语摸黑走到钢琴前。手指找到琴键的瞬间,又一道闪电照亮乐谱。她开始弹奏,起初有些生涩,但很快,旋律如雨水般自然流淌。
程原站在她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钢琴上。在音乐的某个转折处,他的手滑落,不经意间覆上她的肩膀。齐语没有躲开,反而在下一个和弦加重了力度,仿佛用琴声回应这触碰。
曲终时,雨声依旧。齐语的手指停在最后一个音符上,感受着余韵在黑暗中震颤。程原的手仍在她肩头,温暖而坚定。
齐语,他的声音异常清晰,我不想重蹈祖辈的覆辙。
她转过身,在微光中看到他深邃的眼睛。不需要言语,她明白他的意思——八十年前,三个年轻人因为误会和沉默错过了彼此;八十年后,站在同一架钢琴前的两个人,决定做出不同的选择。
程原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拭去一滴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他的手掌贴着她的脸,温暖而略带粗糙。
我想我已经...他低声说,用了一个沈念卿信中的词,在劫难逃了。
齐语微笑起来,在黑暗中准确找到他的手,十指相扣:那么...欢迎来到二十一世纪,程先生。我们这代人,习惯有话直说。
他笑出声,额头抵住她的:感谢时代进步。
雨声中,他们静静站在钢琴旁,手牵着手,身后是铺满信件的工作台,面前是未知却不再令人畏惧的未来。八十年的时光长河里,有些错误终被纠正,有些心意终得传达。
而梧桐巷17号的老钢琴,再次见证了爱情的诞生。
音乐厅的灯光渐暗,齐语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台下座无虚席,前排坐着程原和苏文琪,旁边是一位她从未见过的白发老人,程原今早特意打电话说这位客人很重要。
接下来请欣赏世界首演,《梧桐雨》交响乐版。主持人的声音在音乐厅回荡,此曲原为民国时期沈念卿女士创作,由其养孙女齐语女士改编,谨以此纪念一段被时光掩埋的爱情...
掌声中,齐语的目光与程原相遇。他今天穿着正式的深蓝色西装,领带上是梧桐叶图案的暗纹,对她微微点头,眼中满是鼓励。
指挥棒抬起,弦乐部奏出悠长的前奏。齐语闭上眼睛,想象八十年前沈念卿创作这首曲子时的心情——期待、忐忑、无尽的爱意。当钢琴旋律进入时,她的手指仿佛被另一个灵魂指引,弹奏出穿越时空的情感。
音乐进行到中段,齐语仿佛看见林郁在狱中凭记忆聆听这首从未亲耳听过的曲子;看见程维钧在战火中保护那封永远没能送达的信;看见沈念卿年复一年在梧桐树下等待一个不会归来的人...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音乐厅陷入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齐语起身鞠躬时,发现前排那位白发老人正在擦泪。
演出结束后的招待会上,程原带着那位老人走向齐语。
这位是周明远先生,程原介绍道,昨天他联系到我,说看到了音乐会的预告...
老人颤抖的手握住齐语的:齐小姐,我...我认识林郁先生。
齐语手中的香槟杯差点滑落。周明远看上去至少九十多岁,但眼神依然清明:1941年,我和林先生关在同一间牢房...
招待会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转向这位老人。程原迅速找来一把椅子让周明远坐下,苏文琪则贴心地递上一杯温水。
那时我才十六岁,周明远的声音虽弱但清晰,因为参加学生抗日活动被抓。林先生很照顾我,教我读书写字...临刑前夜,他把一封信塞给我,说如果有机会出狱,请送到梧桐巷给沈小姐。
老人从怀中取出一个老旧的皮夹,取出一张泛黄的纸条:我没能完成他的嘱托...出狱后我去了梧桐巷,但沈小姐已经搬走。这纸条我一直保存着,是林先生最后的口信...
齐语小心地接过纸条,上面是陌生的笔迹:念卿,不要相信任何说我变心的传言。我最后的思绪是你弹奏的《梧桐雨》。好好活着,我的爱。郁。
纸条背面是周明远的注释:林郁先生1941年圣诞夜牺牲于香港日军监狱,临终前嘱我转达沈念卿女士。周明远,1946年5月生。
招待会鸦雀无声,几位女士已经在抹眼泪。齐语看向程原,发现他眼眶发红,喉结上下滚动。
周爷爷,齐语轻声问,林先生在狱中...提起过程维钧吗?
周明远点头:常提起。说程先生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个真正的君子...最后那封信,原本是写给程先生转交的,但林先生担心牵连他,就改托给我这个无名小卒...
老人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林先生临终前还说了句话,我当时不懂,现在想来...他说告诉维钧,我不怪他的选择...
程原猛地抬头:什么选择?
周明远摇头:他没解释。也许程先生知道?
齐语和程原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很可能指的是程维钧对林郁那份无法言说的感情。而现在,这个秘密随着当事人的离世,永远成谜。
招待会结束后,程原开车送周明远回酒店。老人坐在后座,望着窗外流动的霓虹,突然说:你们知道吗,林先生最后的日子,常常哼一首曲子...就是今天演奏的《梧桐雨》。他说只听沈小姐弹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
齐语握紧了方向盘。这一刻,她感到一种奇妙的圆满——八十年前中断的旋律,今天终于完整地传达给了该听的人。
送别周明远后,程原提议去江边走走。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他脱下西装外套披在齐语肩上,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檀香。
今天的演出...程原开口,声音有些哑,太完美了。尤其是中段那部分,简直像是...
像是有人在引导我的手。齐语接上他的话,弹到《梧桐雨》主题再现时,我突然想起祖母说过,沈念卿晚年常常自言自语,像是在和看不见的人对话...
程原停下脚步,转向她:齐语,你认为灵魂会停留在未完成的心愿上吗?
江面上的灯光倒影被波浪打碎又重组,如同散落的历史碎片终于拼合成完整的图画。齐语思考着他的问题:我不确定...但我知道记忆是有力量的。今天当周老先生说出林郁的口信时,我仿佛看到某个循环终于闭合了。
程原的手轻轻覆上她的:就像我们的相遇。
回到梧桐巷的工作室已是深夜。齐语刚打开灯,程原就神秘地说:等一下。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这是最后一件文物。
信封很新,但样式刻意模仿了林郁的信。齐语困惑地打开,里面是一张折叠的图纸和一把钥匙。
这是...她展开图纸,发现是一栋老建筑的平面图,门口标着梧桐巷17号。
我祖父在1946年画的改造方案,程原解释道,他原本计划战后将这栋房子改造成文学沙龙,纪念林郁...但一直没实现。
齐语仔细查看图纸,发现程维钧将一楼设计成阅览室,二楼是音乐厅,三楼则是小型博物馆。他想把这里变成...记忆的容器。
程原点头,指向图纸角落的一行小字:看这里。
那是程维钧的笔迹:郁兄,若泉下有知,当笑我痴。然此屋承载你我三人悲欢,当以美与艺术延续其魂。维钧,三十五年秋。
这把钥匙,程原将黄铜钥匙放在齐语掌心,是程家老宅藏书阁的。里面有一整架祖父收集的林郁文章,和他们的往来信件...我想请你一起整理。
齐语握紧钥匙,金属的凉意渗入皮肤:你是想...完成你祖父的愿望?把这里改造成文学沙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