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小心地将所有发现整理好,准备带回齐语的工作室进一步研究。离开前,程原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旧相册:这个可能也有用。
回程的车上,两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直到红灯停下,程原突然开口:你觉得...沈念卿后来知道林郁的心意吗?
齐语想起钢琴里的那封回信:她至少知道林郁托程维钧送了信来,所以才会写回信。但她可能永远不知道信的具体内容...
就像林郁永远读不到她的回信一样。程原接上她的话,苦笑,两个相爱的人,因为一场误会和战乱,就这样错过了。
齐语望向窗外流动的街景:有时候我在想,我们修复文物,其实是在修复这些被时光切断的联系。
程原看了她一眼,眼神柔和:而有时候,这些联系会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接上。
回到工作室已是华灯初上。齐语提议简单吃点东西再继续工作,程原主动请缨下厨。
你还会做饭?齐语有些意外。
程原卷起袖子,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建筑师的必修课之一就是照顾好自己的胃。他打开齐语的小冰箱,意大利面如何?材料都够。
齐语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程原熟练地处理食材。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偶尔抬头与她目光相遇时,眼中带着温暖的笑意。不知为何,这场景让她想起林郁信中描述的梧桐巷日常——平淡中透着温馨。
晚餐后,他们开始系统整理今天的发现。程原翻阅那本旧相册,突然停在一页:齐语,看这个。
那是一张沈念卿的独照,她坐在钢琴前,正是齐语工作室现在摆放的那一架。照片背面写着日期:1937年8月10日——林郁离开前三天。
所以那天林郁可能也在场...齐语轻声说,也许就在拍照的人旁边看着。
程原点头,继续翻页。后面的照片大多是风景或集体照,直到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对折的纸条。展开后,是程维钧的字迹:
今日将郁兄之信交予芸妹转送沈小姐。芸问可否一阅,我严词拒绝。此信乃郁兄心血,当由其心上人亲启。虽心如刀割,然友人之托不可负也。维钧,八月十六日。
这是关键证据!齐语激动地说,程维钧确实将信交给了苏芸转送!
程原皱眉:那为什么信最终没到沈念卿手中,反而留在了程家?
齐语思索片刻:也许苏芸根本没送去?或者送去时沈念卿不在,后来战事紧张就...
她的话被突然响起的电话打断。是小林打来的,声音兴奋:齐老师!我查到1936年11月3日的记录了!那天江城举办了大型抗日募捐音乐会,周璇压轴演出。报纸上有篇特写,提到梧桐巷沈小姐即兴演奏,技惊四座,旁边还配了张模糊的照片!
能看出当时有谁在场吗?齐语急切地问。
照片太模糊了,但报道提到沈小姐与两位青年才俊同行,描述一个是戴眼镜的林先生,一个是身材高大的程先生
挂断电话,齐语与程原分享了这一发现。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1936年11月3日,三人在音乐会上相识;之后一年里,林郁与沈念卿暗生情愫,程维钧则默默爱着林郁;1937年8月,林郁被迫逃离,留下给沈念卿的信;程维钧虽心碎但仍受托转交,通过苏芸送信;但阴差阳错,信未能送达,沈念卿只知有信却不知内容,写下回信后也无法送出...
一个关于错过的故事。程原总结道,声音低沉。
夜深了,程原告辞时,齐语送他到门口。夜风微凉,梧桐叶沙沙作响。
明天我会联系香港的亲戚,看能否找到苏芸女士的后人。程原说,你呢?
我要检查钢琴的每个角落。齐语回答,也许还有其他隐藏的线索。
程原点点头,突然伸手轻轻拂去她发梢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梧桐叶。这个自然而亲密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了一下。
晚安,齐语。他轻声说,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明天见。
齐语站在门口,看着程原的背影消失在梧桐巷的夜色中。她抬手触碰刚才被他碰过的地方,心跳莫名加速。转身回到工作室,她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上并列摆放的两封信上——一封从未被拆阅,一封从未被送出。
八十年的时光在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厚重。
清晨的雨滴敲打着梧桐巷的青石板,齐语站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的一道细小刻痕——昨天夜里她才注意到,那像是有人用刀尖刻下的两个字母L。
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是程原,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我联系上苏芸女士的孙女了,她住在香港浅水湾,说有一箱祖母的遗物可能与我们调查的内容有关。更巧的是,她下周正好要来江城探亲。
齐语的心跳加快了:她提到那些遗物中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一本日记和一些信件。程原顿了顿,齐语,她还说...她祖母晚年常念叨对不起念卿姐,似乎对当年的事有愧疚。
挂断电话后,齐语走向那架老钢琴。雨声为背景,她轻轻弹起《秋水伊人》,思绪却飘向八十年前——沈念卿是否也曾这样,在雨天弹琴思念远方的心上人?
曲终时,齐语发现钢琴右侧的音板有些松动。作为修复师的专业敏感让她立即取出工具进行检查。当她小心移开音板后,呼吸几乎停滞——里面藏着一沓用丝带捆扎的信件和一张照片。
天啊...齐语的手指微微发抖。最上面一封信的信封上写着给未来的发现者。
正当她准备打开时,门铃响了。透过雨幕,她看到程原撑着一把黑伞站在门外,肩头已被雨水打湿一片。
我查到一些...程原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齐语手中的信件上,你又发现了什么?
齐语展示钢琴暗格里的发现,程原的眼中闪过震惊与兴奋。他收起雨伞快步走进来,带进一阵潮湿的梧桐气息。
这简直...程原摇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就像历史主动向我们揭示秘密。
他们一起查看那沓信件。最上面的给未来的发现者是沈念卿在1949年写下的:
无论你是谁,当你发现这些信件时,我可能已不在人世。这些是我写给林郁却未能寄出的信,藏在这里是因为钢琴是我们爱情的见证——1936年冬,他就是在听我弹琴时,第一次握住我的手...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有力。齐语和程原相对无言,被这份穿越时空的信任所震撼。
先看照片。程原轻声建议。
照片中是年约四十的沈念卿,站在梧桐树下,身边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背面写着1951年春,与小柔摄于梧桐巷。令人惊讶的是,小女孩的眉眼竟与齐语有几分相似。
这...这不可能。齐语的手指不自觉地触碰照片上的小女孩,我祖母的小名就叫小柔,她是孤儿,被一位沈老师收养...
程原震惊地看着她:你是说...沈念卿是你祖母的养母?
齐语的大脑飞速运转:我祖母确实提过她的养母是钢琴教师,在旧社会的梧桐巷住过...但我从没把两者联系起来!她突然想到什么,冲向工作台翻找资料,我祖母留下的相册里应该有...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快速翻动相册,找到一张老照片——年轻的祖母站在钢琴旁,背景正是梧桐巷17号的客厅!
这太不可思议了...程原喃喃道,所以你租下这栋房子做工作室,冥冥中是一种...
回归。齐语轻声完成他的句子,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所有零碎的记忆碎片突然拼合——小时候祖母教她弹的曲子,讲的梧桐巷故事,甚至她选择文物修复这个专业,似乎都受到这段未知家族史的影响。
程原扶她坐下,递来一杯温水:你还好吗?
齐语点点头,仍处于震惊中:只是...太突然了。我一直以为祖母的养母只是个普通教师,没想到是沈念卿...
这意味着林郁的信某种程度上也是你的家族史。程原温和地说,我们现在能看其他信件了吗?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们逐一阅读沈念卿未能寄出的信。从1937年到1949年,整整十二年的思念与等待,记录在二十多封信中。
1937年10月的信写道:郁,今日在巷口见一背影极似你,追出百米方知错觉。归来对镜,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而不自知...
1938年春天的信则说:维钧兄来讯,言你已安全抵达重庆,仍在报馆工作。我心稍安,虽知你我不可能通邮,但至少你还活着,还在写你爱的文章...
最令人心碎的是1939年冬的一封:今日听闻重庆遭轰炸,死伤惨重。我在佛前跪了一夜,只求一个你平安的消息。若你已不在人世,请托梦于我,别让我在无望中等待...
程原的声音在读到某些段落时会变得低沉,而齐语则数次不得不停下来平复情绪。这些文字太过真实,仿佛能听见沈念卿的心跳。
1945年抗战胜利后的信充满希望:郁,战争终于结束了!我每日查看归乡人员名单,期待看到你的名字。梧桐巷17号一切如旧,钢琴我已调好音,只待为你弹一曲《秋水伊人》...
但1946年的一封信却笔调突变:维钧兄的战友今日来访,带来噩耗...你竟早在1941年就已...为何瞒我这么久?他们说你在香港遇难前,曾嘱托友人转告我此生无悔...郁啊,你让我如何面对这四年的等待与期盼?
最后一封信写于1949年春天:明日我将离开梧桐巷,带着养女小柔南下。这栋房子交还给程家,只带走钢琴和你的记忆。整理旧物时,发现你当年发表在《江城日报》上的所有文章,维钧兄竟都为我收集保存...如今你们都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吧?请告诉他,我不怪他当年的隐瞒...
读完所有信件,工作室陷入长久的沉默。雨仍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无数细小的叹息。
所以...齐语最终打破沉默,林郁1941年就去世了,而沈念卿直到1946年才知道...
程原点头:而且是我祖父一直瞒着她,可能是想保护她,或者...不忍心打破她的希望。
他拿起那张1951年的照片,轻声道:但她后来走出了悲痛,收养了你祖母,开始了新生活。
齐语想起祖母常说的话:沈妈妈教我,人生如琴,即使断了弦,也要用剩下的继续演奏。现在她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我们得弄清楚1941年发生了什么。齐语说,林郁是怎么去世的?那封信最终为什么没送到沈念卿手中?
程原提议再去老宅查资料:祖父的战时日记可能有关键线索。
冒雨来到程家老宅,两人直接上了阁楼。程原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皮质笔记本,封面烫金程维钧 战时日记 1937-1941。
这是我祖父在前线写的。程原小心地翻开,家族很少人看过,因为内容太过...
第一页就让人心惊——1937年11月5日,上海沦陷。我连伤亡过半,郁兄音讯全无。若他有三长两短,我如何向沈小姐交代?又如何面对自己的心?
随后的日记零散记录着程维钧在前线的经历,穿插着对林郁下落的担忧。直到1938年3月的一篇:
奇迹!今日在重庆街头竟遇郁兄!他瘦了许多,眼镜也碎了,但仍是那个执笔如刀的斗士。相拥那刻,我几乎落泪...他第一句话便问沈小姐可好,我告之信已托芸妹转交,他面露忧色,言芸妹对他...
日记此处有几行被谨慎地涂黑了。
对他怎样?齐语追问。
程原摇头:看不清。继续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