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金辉斜斜掠过墨魂潭的水面,将岸边的墨兰染成琥珀色,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被揉碎的星子。林羽别在腰间的竹笔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笔杆上的兰花纹在余晖里若隐若现,仿佛活了过来,正顺着笔杆缓缓舒展。他回头望了眼潭边新栽的兰苗,陶盆里的泥土被赵山按得实实的,苗叶微微倾向渠水的方向,像是在努力汲取着流淌的灵气。
“这竹笔好像变沉了点。”林羽停下脚步,取下竹笔握在掌心,笔杆的温凉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笔尖凝着的旧墨渍边缘,竟渗出些淡紫色的水痕,与墨魂草汁的颜色一模一样。他想起李月娘笔记里“以兰汁调墨”的说法,突然明白这或许不是普通的旧笔——是她当年用来记录渠事的“守诺笔”。
赵山正用铁凿在潭边的石壁上凿出个浅浅的凹槽,打算把李月娘的陶盆嵌进去,免得被水流冲倒。“《凿经》里说‘嵌盆需顺渠势’,”他调整着凹槽的角度,让盆沿与渠水的流向保持一致,“这样兰苗既能晒着太阳,又能接住渠边的雾气,跟李月娘在山洞里刻的‘顺流而长’一个道理。”凿头落下时,石屑里混着几缕银丝,是星精土被震碎后的痕迹。
影蹲在凹槽旁,用手指把陶盆周围的泥土捻碎,再一点点填实缝隙。他从怀里掏出那枚陈村陶环,小心地嵌在盆沿的泥里,环上的兰花纹正好对着新栽的兰苗。“这样就不怕盆倒了,”他拍了拍手上的泥,“陶环和兰苗做伴,跟我们七个人一样,互相照着。”他突然发现陶环内侧的螺纹里,卡着点绿色的粉末,凑近一闻,有淡淡的兰花香,“是兰苗的花粉!肯定是银渠虫刚才帮忙搬过来的。”
林羽翻开守诺册,册页自动翻到记有李月娘名字的那页,“庚辰年三月”的落款旁,正慢慢浮现出一幅微型的墨魂潭地图,潭边的山洞、石碑、新栽兰苗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连陶盆凹槽的深度都用小字注明:“深三寸,斜五度,合渠势”。他用这支旧竹笔在地图旁写下:“二十年后,补栽兰苗一株,陶环护盆,石槽固位”,笔尖划过之处,纸页上竟留下淡淡的紫痕,与笔杆的兰花纹遥相呼应。
往回走时,渠边新冒的稻芽又多了两棵,正好二十棵。影数得格外认真,连芽尖顶着的薄皮都一一数过:“王禾说稻苗数跟七村的户数有关,现在二十棵,等长到七十七棵,就说明七村家家户户都安宁了。”他突然指着其中一棵稻芽,芽叶上沾着根极细的墨兰花瓣,“是从潭边飘来的!兰苗在跟稻芽打招呼呢。”
赵山的铁凿在渠壁上敲出规律的声响,每走三步敲一下,回声在暮色里荡开,像在给渠水伴奏。“这是‘探渠声’,”他解释道,“我爷说走夜路巡渠,得用凿子敲壁,回声闷就说明里面空,得记下来回头查。你听刚才那声,多清亮,说明这段渠壁结实着呢。”凿头的寒光偶尔闪过渠面,能看见银渠虫群正排成队跟在他们身后,像一串流动的银链。
林羽握着旧竹笔,突然想试试用它来记录水流的声音。他让笔尖轻轻触碰渠面,水流带动笔尖在守诺册上划出细碎的波纹,波纹里渐渐显出些模糊的字迹,像是水流自己在“写字”。他凑近一看,认出是李月娘笔记里没写完的句子:“……墨兰根缠星精土,岁久则成玉,可固渠壁……”字迹时断时续,像被水流冲散又慢慢聚拢。
“李月娘说兰根能变成玉?”赵山停下脚步,用铁凿在渠壁的泥土里刨了刨,果然挖出一段半埋的兰根,根须粗壮,表面泛着温润的光泽,像块浅绿色的玉,“你看这根,真的有点透亮!《赵村志》里说‘兰生渠畔百年,根化玉,土生金’,原来不是传说。”他小心地把兰根放回原处,“得让它接着长,等变成全玉的,就能用来补最险的渠段了。”
影突然指着前方渠壁的阴影处,那里有团银色的光在晃动,像个小小的灯笼。走近了才发现,是十几只银渠虫围着一片墨兰花瓣,虫壳反射的光把花瓣照得透亮。花瓣下方的泥里,露出个小小的竹管,管口塞着团麻布,布面的淡紫痕迹已经发黑,是年代久远的样子。“是藏东西的管子!”影用手指抠开泥,把竹管整个挖了出来,管身上刻着个“月”字,跟山洞石壁上的刻痕一样。
竹管里塞着一卷更残破的纸,纸页脆得一碰就掉渣。林羽小心地展开,上面的字迹比之前那页更模糊,只能辨认出“墨兰汁调星精土,可治渠漏”“三斤兰叶,半斤土,捣成膏”等字眼,末尾画着个捣药罐的图样,罐底刻着李兰村的标记。“是补渠的方子!”他眼睛一亮,“李月娘肯定是试过这法子,才把方子藏在这儿的。”
赵山用铁凿轻轻敲了敲竹管的内壁,管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是空心的,”他把竹管倒过来,从管口滚出一小撮灰褐色的粉末,落在手心里沉甸甸的,“这是……兰土膏的残渣?”他闻了闻,有淡淡的墨魂草香和土腥味,“跟方子上说的‘兰叶混星精土’的味道对上了。”
影从包里掏出周伯给的小瓷瓶,小心地把粉末装进去,瓶塞一盖,粉末就在里面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得带回总闸室让周伯看看,”他晃了晃瓷瓶,“说不定能按方子再做些兰土膏,比刘村的固缝膏还管用呢。”瓷瓶的标签上,周伯早已写好“收旧物”三个字,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暮色渐浓时,渠边的导水符开始发亮,符纹里的星精土像被点燃的灯芯,沿着渠壁一路延伸,在前方照出条光亮的路。林羽发现这些符纹的亮度,比来时更盛了些,尤其是在刚才补过布渠的地方,符纹几乎连成了片。“是兰土膏的缘故吗?”他猜测道,“李月娘的方子可能不光能补漏,还能让导水符更灵。”
赵山突然在渠壁上发现个熟悉的标记——是他刚才凿的“探渠声”留下的凿痕,痕里渗出的星精土正慢慢变成浅绿色,与兰根的颜色一致。“星精土在吸收兰膏的气,”他用指腹蹭了蹭,颜色更深了,“我爷说不同的东西混进星精土,会变不同的色,混墨魂草是紫,混槐木是黄,混兰叶……就是这绿。”
影数着跟在身后的银渠虫,数量比来时多了一倍,虫群围绕着那卷李月娘的残纸飞了两圈,才又排成队跟着他们走。“它们好像很喜欢这纸,”影把纸卷小心地放进守诺册的夹层里,“跟藏宝贝似的。”册页合上的瞬间,能听见纸卷与旧竹笔轻轻碰撞的声响,像两段相隔二十年的故事在打招呼。
走到总闸室附近时,李清禾带着第二队的人正等在渠口,她的竹篓里装着新采的墨魂草,叶片上还沾着潭水的湿气。“李奶奶的手札说,用新采的墨魂草煮水,泡过的守诺笔能显旧痕,”她看见林羽手里的旧竹笔,眼睛一亮,“你们找到的这支,说不定就是手札里提的‘月娘笔’!”
王禾的陶罐里装着新取的渠心水,水面上漂着七片稻叶,正好对应七村。“我测了王村和刘村的水速,都稳着呢,”他指着其中一片稻叶,“这片往李兰村方向偏,说明墨魂潭的水已经流到那儿了,兰苗能喝上干净水了。”
刘石正用游标卡尺测量总闸的青铜板,数据比上午又精确了些。“星精土在夜里长得更快,”他指着板缝里新冒出的银线,“跟你们说的兰根玉一个道理,都是渠水在自己补自己。”他的工具箱里多了个新的瓷罐,“刚才按李月娘的方子试调了点兰土膏,你看这颜色,跟赵山手里的残渣一模一样。”
周伯坐在总闸室的石桌旁,面前摆着那幅“合村布”,正用放大镜细看上面的针脚。“你们看这修补的地方,”他指着布面的一处补丁,“用的线是墨兰汁染的,针脚跟李月娘竹笔上的刻痕一个路数,肯定是她补的。”老人把布轻轻叠好,“这布、这支笔、那卷方子,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兰章’,是李月娘留给我们的守诺记。”
林羽把旧竹笔放在石桌上,笔杆的兰花纹正好与“合村布”上的墨兰图案对齐,两者的紫痕瞬间连成一片,在石桌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守诺册自动摊开在桌上,李月娘的笔记、新栽兰苗的记录、兰土膏的方子都一一对应,组成了完整的一页,页脚的空白处,慢慢显出一行新字:“旧物不旧,新痕不新,渠脉相连,代代相承”。
夜色渐深,总闸室的篝火添了新的墨魂草,烟色带着淡紫,将七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与历代守诺者的刻痕重叠在一起。林羽握着那支旧竹笔,突然明白所谓的“守诺”,从来不是冰冷的记录,而是温热的接续——李月娘没写完的字,他们来补;她没栽完的兰苗,他们来种;她没传完的方子,他们来续。就像这渠水,流过二十年,流过两百年,依旧带着最初的清澈,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守诺人。
影数着渠边的稻芽,在守诺册上画了个小小的稻穗,旁边标着“二十”。他相信等稻芽长到七十七棵,等兰根完全化成玉,等银渠虫群拼成更复杂的图案,这本册子会记得比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