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强攻失败后,叛军这两日就没了动静。战争,不是每时每刻都打仗,更多的是在胶着中互相消耗,相互忍耐。
十一月初九,邕州城将军府内。
裴翾醒了过来,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洪铁在他榻前。洪铁用手撑着额头,就这么在榻前的桌子上撑着,双眼闭着,看起来正在睡觉。
裴翾挪动身子,忽然一声“啾啾”的鸟鸣从他腋下传来,他一看,原来是躺在他腋弯里睡觉的小鹰被他弄醒了。
这一声“啾啾”,让桌旁的洪铁也睁开了眼睛,他看向裴翾,目光柔和道:“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裴翾坐了起来,感受着自己体内的情况,又晃了晃脑袋,才对洪铁道:“我感觉有些头晕……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洪铁点头:“你几乎睡了一天一夜,中途你醒过一次,但是双目无神,问你什么你都不说。”
裴翾惊道:“我怎么会睡那么久呢?”
忽然他感觉胸口一疼,他低头,看着还包着白布的胸口,然后伸手一扒拉,将那白布扒开后,看见了一个紫红色的箭疮。
“你中了毒箭……”洪铁沉下眼帘道。
“毒箭?”
裴翾有些不敢相信,他伸出左手开始把自己右手的脉,把了一下又伸出右手把左手的脉,把完后说道:“我体内没有异常啊……”
“没有异常?”洪铁抬起眉头,忽然眼神一变,朝门口大喊:“快去叫军医!”
门口的卫兵立马答应一声就跑去了。
裴翾朝洪铁问道:“将军,周校尉怎么样了?”
洪铁道:“他还没醒。”
“哦。”
裴翾一把抓起小鹰,放在自己怀里,小鹰看向他,忽然“啾啾”的叫个不停,甚至拍起了翅膀来。裴翾一愣,随后手往脸上一摸,这才明白小鹰的意思。
自己面具没戴!
可当他伸手去拿面具的时候,洪铁却盯向了他:“裴兄弟,你这脸,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裴翾摸向了自己的左脸,随后苦涩一笑,简单解释道:“曾经流落江湖,被小人所害,一张脸就成这样了……”
洪铁不说话了,他拿起裴翾的面具,缓缓递给了裴翾。
裴翾戴上面具后,小鹰也不叫了,他摸了摸小鹰的脑袋,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将军,那条蛇呢?”
洪铁抬起头:“那条蛇军医正在试其毒液,军医说它的毒非常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
洪铁再度看向裴翾:“那条蛇的毒液,能让人中毒之人很快产生幻觉,然后三天之内,毒发身亡……军医他说这种蛇不是野生的,是西南大山里的一个族群养出来的。”
“这样吗?”裴翾很吃惊,这种蛇居然是某个族群养出来的?
“我们的那位老军医,不是汉人,他名字很长,长的我都记不清,他正是从那大山里走出来的,所以对这些东西懂的非常多。”洪铁解释道。
“原来如此……”
洪铁随后看向了裴翾怀里的猫头鹰:“你这个小家伙立了大功啊,若不是它,周安估计必死无疑……”
裴翾摸了摸小鹰的脑袋,笑道:“它是我捡来的,跟我一起生活了许久,也算是我的伙伴。”
洪铁忽然看向裴翾:“裴兄弟,我看没那么简单吧?纵然它是你养的,但它几乎与你形影不离,而且还能听懂你的话,你,应该懂得训鹰吧?”
裴翾稍稍有些吃惊,没想到洪铁居然一下看了出来。
“是……曾经我在一个江湖门派待过,当过鹰奴。”裴翾这么说道。
“鹰奴?”
“对。”
洪铁很吃惊,裴翾对他来说跟谜一样,但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洪铁也不好多问。
“那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洪铁换了一个话题。
当这个话题被提起,裴翾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还有大事没完成,裴家村的案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重审,但,这边疆,他应该不会久留。
于是他说道:“将军,等打完这仗再说吧。”
洪铁沉下了眼帘,裴翾没有给到他想要的回答,他是希望这个年轻人能留在他麾下的,毕竟没有人会不爱惜人才……
“你可以在我麾下,先做个校尉……”洪铁还是说了出来,“等这次战争结束,我会上奏朝廷,说明你的功劳,若你日后还能立功,你应该可以当个偏将……”
“多谢将军美意,但,裴翾还有大事尚未做完,恐怕不能久留于将军麾下……”裴翾委婉的拒绝了。
“为什么?”洪铁直白问了出来。
裴翾低头:“将军,裴翾有难言之隐,还请将军您不要追问了。”
洪铁看着裴翾,眼神复杂,而裴翾也看着他,眼中却有些迷茫。两人短暂对视过后,洪铁撇过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老军医进来了,他看见已经在榻上坐起来的裴翾,顿时就一惊:“你,你居然能坐起来了?”
“是啊,老先生,周校尉好些了没。”
老军医坐了下来,说道:“他还没醒,我先给你看看。”
老军医说罢就给裴翾号起了脉来,这一号不要紧,号完之后他大惊失色:“你……你的毒哪去了?不是,你中了毒箭怎么自己好了?”
裴翾吃了一惊,连忙道:“我……我也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你睡了一天一夜!你睡下不久后,你的皮肤就变红了,而且滚烫!我一看你就不同寻常,你到底练的什么武功啊?”老军医问道。
“这……”裴翾不想说,眼神看向了洪铁。
洪铁道:“你就别问了,他已经好了,说说周安的事吧!”
说起周安,老军医神色立马严肃了起来,他起身对洪铁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洪铁一挑眉,这还要借一步说话?
随即洪铁就被老军医拉走了,裴翾也没有跟过去,但既然他们借一步说话,定然是不想让自己听到,于是裴翾思考起了原因来,难道周安恶化了?
话说老军医拉着洪铁走到了另外一间房内,开始说了起来。
“将军,那毒蛇我辨认出来了,它叫粽叶鸡冠蛇!这种蛇我小时候见过,毒性不是特别强,但是相当难对付……”
“怎么个难对付法?”洪铁问道。
“需要多种草药,内服外敷,治上半个月方能完全消除。”
“那就去弄草药啊!”洪铁不假思索道。
“这……”老军医摇头,“将军,咱们邕州被围了啊!”
“城中难道没有你要的药材?”洪铁问道。
“差,差两味主药啊!一味名叫落枝花,另一味唤作不夜兰!”老军医一脸苦涩道。
“这两种药哪里有?”
老军医道:“北边的大冬山里,才有,但是……”
洪铁立马就明白了老军医的意思,现在能够从城中出去,到大冬山找药的人,只有一个!
裴翾。
“所以,你想要裴翾去?这就是你将我拉出来借一步说话的原因,对吗?”洪铁说了出来。
老军医点头,眼下他能想到的,也只有裴翾能去采药了。
“周安还能撑多久?”洪铁问道。
“五日,最多五日,如果五日之内拿不到这两味药,他必死无疑……”老军医噙泪道。
洪铁听完往后退了一步,裴翾好不容易从叛军手里将周安救回来,现在周安毒发,又得派他去大冬山挖药吗?裴翾现在伤还没好全啊!
洪铁眼眶一红,周安是他得力部下,曾经甚至救过他的命,他当然不想失去。可裴翾,才来投靠他多久,就又要派他去出生入死吗?
他很为难,该怎么办呢?
听完老军医的话,洪铁一脸愁苦的回到了裴翾的房间内。
“将军,何事如此苦恼?”裴翾问道。
洪铁看着裴翾,脸色并未好转,他想开口却又不好开口,内心极其矛盾的他只得重重的叹起了气来……
“将军,到底怎么了?”裴翾继续问道。
洪铁再度叹气,内心矛盾之下,终于是将老军医的话说了出来……
一旁的裴翾听完后,眼神微变,原来是这个事吗?
洪铁低下头:“裴翾啊,你才来我这没多久,又是斩将,又是探营,还把周安救了回来……我洪铁,按理说不该再使唤你……”
裴翾听得这话之后,丝毫没有犹豫:“将军,既然如此,我出城一趟便是。”
“你……”洪铁有些不敢相信。
“将军,我既然来投您,便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而且对于我而言,出城并不难,这也不算冒险。何况大冬山那边,有李彦李大人在,他也会帮我的。”裴翾说道。
洪铁低着头,不作声,没有回应裴翾。
裴翾道:“将军,放心吧,我有把握,而且,我去了北边,说不定还能打探到朝廷大军的动向,如果朝廷大军来了,我正好可以跟他们联络,将叛军的情况告知他们!”
“你真有把握?你只有五天时间啊!”洪铁问道。
“五天,足矣!我那匹黑鹰宝马,可日行三百余里,五天往返,没有问题。”裴翾自信道。
“好!”洪铁双手一拍,“你若能带回药材,救得周安,我洪铁立马就升你为校尉,不,偏将!不不不不……”
洪铁说着摇起了头来,忽然,他脑袋一顿,正色看向裴翾:“我洪铁与你结为兄弟!”
“这……”
裴翾愣了,结为兄弟?
洪铁说完居然郑重朝裴翾一拱手,做了一礼。
“将军!”
裴翾连忙扶住了洪铁的手:“我裴翾何德何能,能让将军说出结为兄弟之言?”
“你有德有能,洪某若能与你结为兄弟,也是洪某之幸!”洪铁慷慨道。
两人四手相握,目视对方许久后,同时点下了头。
天黑时分,邕州北门的吊桥缓缓放下,城门打开,裴翾骑着黑鹰纵马冲出了城门,往北而去!有着小鹰的探查,裴翾很轻松的避开了北面叛军的眼线,趁着夜色,在缝隙中穿插,一路奔向了北方!
命运的轮盘再次转动了起来,裴翾也没想到,他还有再次见到姜楚的时候。
而他们的敌人,范柳合河的叛军,因为前一次的攻城受挫,这夜便在营寨里生出了阴谋来。
叛军中军大帐之内,花颜台起身,对范柳合河道:“大王,末将想到了一个攻城的好主意!”
“什么主意?”范柳合河忙问道。
花颜台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黄牙:“大王,咱们可以将附近的贱民抓来,让他们充当攻城的先锋,去消耗洪铁的箭矢,等他们死光了,咱们的人再上!”
一旁的井归田皱起了眉,还以为花颜台这脑袋有多好使呢,原来是出这种馊主意……
范柳合河看向了井归田:“井军师,你怎么看?”
井归田当即起身:“大王,这等军机要事,在下不敢置喙。”
“井军师何出此言?什么不敢置喙,只管说来!”范柳合河手一挥,硬要他说。
井归田扫视一圈,眼看范柳合河手下的部将眼神都带着不善,于是起了自保之心,他说道:“在下觉得,花将军所言可以……可以试试。”
他说的声音很低,而且有些结巴,范柳合河当即看出了他的想法,顿时大怒:“井军师,你只管畅所欲言,不要管别的!在本大王这里,还没人动得了你!”
井归田抿了抿唇,开口道:“大王,花将军的计策,可行归可行,但是其害过深……”
“其害过深?”范柳合河皱起了眉。
“民一旦被伤,必定反啊……大王试想,这岭南虽然号称化外之地,可人口也不下百万,我们如此做派,日后朝廷兵马一来,他们必定支持那边啊!”井归田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花颜台当场站起来,朝井归田吼道:“呵,区区些许贱民,有什么了不得的?我们自攻入岭南道以来,四处扫荡,杀了何止上万人?”
“对,大王!”另一个部将也站了起来,“什么伤民?我们早就伤了不知多少了,这井军师现在说这话已经没用了!”
井归田缓缓看向范柳合河,正色道:“大王,您是只要邕州一城,还是想要整个岭南道呢?”
“当然是整个岭南道了!”范柳合河答道。
井归田道:“大王若真想统治此地,那么就得好好想想怎么对待当地的百姓,还请大王三思。”
范柳合河闻言皱起了眉头,沉默了下来。
可他那些部将却叫嚣了起来:“大王,这姓井的纯属放屁!只要我们打下了邕州,谁还敢与我们作对?”
“就是就是!”
“这个狗头军师,一点用都没有!”
范柳合河的部将们毫无顾忌的针对起了井归田来。
“够了!”
“啪!”
范柳合河大怒,忽然抬手一巴掌扇在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部将脸上,居然将他打的倒飞而出!
花颜台等人瞬间闭了嘴,没想到范柳合河真的发火了。
“你们,明日给我去抓些百姓来,告诉他们,愿意为我们效力者,本大王绝不会亏待,但若是执意反抗者,格杀勿论!”范柳合河最终做了一个折中的决定。
“是!”
他的部将们答应了下来,可井归田却深深的皱起了眉。
在他看来,范柳合河此举完全是脱裤子放屁,岭南道的民心早就被他伤透了,他还要抓老百姓过来威胁一顿……这,真真是蛮夷之举,只怕他难以成事,早晚要凉……
“都他妈的给老子去准备去,还有,以后本王再看见谁跟井军师说话这么冲,本王一定要他好看,滚!”
范柳合河大发脾气,朝着他的部将们一甩手,花颜台等人立马悻悻的退了下去。
范柳合河再度看向低着头一言不发的井归田,开口道:“井军师,我这些部将都是些莽夫,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大王且放心,在下不会跟他们起冲突的。”井归田淡淡道。
“有先生这话,本王就放心了,以后军略方面,还请先生多多指教。”范柳合河用尽量和气的语气说道。
“好的,大王。”井归田也只淡淡回答道。
但是,人心中已经产生的裂隙是无法用几句好话弥补的,井归田此刻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他也深知,一旦无法在邕州这一带站稳脚跟,等朝廷大军一来,这范柳合河只怕是要完……
叛军内部已经起了矛盾,生出了裂隙,当矛盾爆发,将这道裂隙彻底撕开时,也必将带来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