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破败灰烬飘,一念心愿随风来。
当裴翾与忙牙抵达桂坪城时,空中飘扬的灰烬散落在了他们头顶,无声诉说着这场战火带来的创伤。
“小鹰,去找找还有没有活着的人。”
裴翾摸了摸小鹰的耳羽簇,在它耳边嘀咕着,小鹰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很快就展翅而去了。
看着裴翾放鹰,忙牙问道:“兄弟,你这只鹰是放出去送信的吗?”
裴翾摇头:“不,是去找人的。”
忙牙道:“我们这儿,也有人驯养鹰,可多半是送信或者狩猎的,寻人的话还真没有这种。”
裴翾望着这破败的县城,眼中尽是惆怅之色:“走吧,我们也去找找……”
几人缓缓走入破败的县城,空中飘着的烟味依然很浓,县城内的街道,屋舍,很多都还有余火未熄。在街道上,偶尔能寻到几具尸体,每看见一具,裴翾心都会提起来,他冲上去查看,抚开面目上的灰烬,直到发现不是李彦时,他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一路走,尸体一路有,但是不多。有叛军的,有侗民的,还有衙役的,官军的,可就是没有李彦的……
几人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路顺着县城中央大街从北走到南,直至登上城头,看见城南城头上那堆积起来的尸体时,身上的疲惫一扫而光,纷纷冲上去查看了起来。
城头上的尸体,正是最后那几十个衙役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叛军的。每一具尸体都伤痕累累,城头上的过道甚至被干涸的血染成了黑红色,许多尸体上都插着残破的刀枪羽箭,甚至眼睛到死都是睁着的,那种惨象让裴翾看了心底都发寒……
“他们……都死了……”忙牙望着这些尸体,眼泪不住的流,这些人显然是最后掩护撤退的那帮人。他们与叛军血战城头,最终全军覆没。
“快找找,李大人在不在?”一个侗民喊道。
侗民们也开始翻找了起来,而裴翾,早已冲进尸体堆里,一个个查看了起来。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不是……不是……”
他一边翻找,一边辨认,嘴里一边念叨着,不知不觉,他一双手已经染成了黑红色,他却浑然不觉。
几人翻找了许久,城头上的尸体几乎翻遍了,都没有发现李彦的尸体。裴翾于是将目光放在了城头之下。可城头之下,尸积如山,起码得有几百具,这翻找起来,还不知道要多久。
可裴翾却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一头扎进尸体堆里找了起来。他不断的找着,眼神渐渐变得麻木了起来……
这时,城头上忽然有个侗民喊道:“这有个活的,活的!”
裴翾闻言,迅速踩着尸体一跃,一手抓住城头垂下的一根钩索绳子,抓住之后,三下五除二就上了这低矮的城墙,朝侗民们那边冲了过去。
“咳咳……咳咳……”
那个还活着的人慢慢的睁开了眼,他是个衙役,重伤却未死。
“兄弟,醒醒,醒醒!”忙牙将那个重伤员搂在怀里,大声说道。
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看见来人是忙牙,脸上顿时露出笑意:“忙牙……”
“兄弟,李大人呢?”忙牙急忙问道。
“李大人……李大人……李大人……”衙役说了好几次,却始终没缓过那口气,无法继续说下去。
裴翾见状,立马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囊,递了过去:“快,喝口水,慢慢说。”
那重伤的衙役喝了水后,终于是缓过了一口气,缓缓道:“城破之前……我哥他们……将李大人带出去了……”
“带出去了?带哪里去了?”裴翾听到这话精神一振。
“不……不知道……”那衙役说完,又昏了过去……
得到了这个消息的裴翾与忙牙,精神一振,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同时道:“走!”
几人迅速离开了城头,将那个重伤的衙役放在马背上,折返回去,继续寻找李彦等人的踪迹。
这一寻,就是一天。
直到傍晚,猫头鹰飞回来,在裴翾肩膀上不断的叫着,疲惫的裴翾跟忙牙等人再度振奋起来。
“找到了?”
猫头鹰“啾啾”的叫着,翅膀扇了扇,裴翾立马明白了,小鹰要带他们去!
“走!”
裴翾跟忙牙等人翻身上马,他们身上的伤都被处理了一下,除了那个衙役外,其他几人伤的都不重,还能骑马行走。
很快,前方带路的猫头鹰带着几人飞到了县城西郊十里外一个荒废的院子里。而裴翾等人,也在此处找到了李彦跟四个衙役。
当裴翾见到一脸沧桑的李彦时,他冲过去,直接跪在了李彦面前,泪如泉涌:“李大人,裴翾来迟了。”
李彦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扶起裴翾,他端看着这张面具脸,疑惑道:“你是裴翾?”
裴翾揭下半边面具道:“李大人,是我,当初在安源县县衙,是您给了我一条生路,您忘了吗?”
李彦看着裴翾那半张脸,听着那熟悉的声音,顿时皱起了眉头,双眼瞳孔骤缩:“真是你……你怎么会来此?你的另外半张脸怎么了?”
裴翾于是将自己的经历简单的说了一遍,李彦听着,震憾不已,没想到自己当初的善举,居然让裴翾记了这么久……现在居然千里迢迢来此保护他……
“大人,您不知道,若不是这位裴兄弟,我们几个已经死在那些贼子手里了。”忙牙说着,顺便将那乌司墨的人头拿了出来。
李彦看着乌司墨的人头,顿时惊讶无比:“潜云,这……这人,是你杀的?”
裴翾点头:“是的,大人,怎么了?”
李彦问道:“此人乃叛军猛将,你是怎么杀的?”
裴翾道:“就……就冲上去,然后一巴掌拍死了他的马,让他落地,然后掐住他的喉咙,就杀了啊……”
李彦不信:“怎么可能?你不过一介文人,怎么可能杀得了这种彪形大汉?”
一旁的忙牙道:“是真的,大人,这位兄弟的身手远在我之上,当时他冲进叛军营地,如入无人之境,我们都看见了。”
李彦还是不敢相信:“不可能,潜云,你根本不会武的啊……”
裴翾笑了笑,随手拿起一块石头,朝着小院门外就是一扔,只听得“笃”的一声,门外一棵荔枝树顿时晃动了起来,而李彦一转头,却发现那块石头已经完整的镶嵌进了树干里头……
“这……”李彦目瞪口呆,旁边的忙牙等人同样瞠目结舌。
“大人,我早已不是当初的裴翾了,现在的我,已经有了一身武功,所以现在该我来保护您了。”裴翾认真无比道。
李彦点头,眼神复杂的看着裴翾,然后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啊……潜云,想不到你如今有了这么一身本事,真是好啊……”
裴翾笑笑:“大人,看见您无事,我心也安了,我带您去安全的地方吧?”
李彦听得这话忽然一撇嘴:“潜云,你来此,只是怕我被贼人杀害吗?如今见到我了,就想带我去安全的地方待着?”
裴翾当即答道:“是啊,大人,前方打仗那么危险,我当然要带您去安全的地方了。”
“仅仅如此?”李彦挑眉问道。
“对,我来正是为此。”裴翾答道。
谁知李彦当场大怒,指着裴翾道:“糊涂啊你!潜云,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裴翾震惊了:“大人,这是何意,为何这般骂我?”
“我骂的就是你!”李彦气呼呼道,“你当初读书,说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可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裴翾沉下脸道。
“现在国难当头,正是你该出力之时!你有这一身本领,甚至能斩杀敌人的大将,却来保护我这个小小的县令,当真可笑至极!”
裴翾不明道:“我本就是来保护您的……”
“荒唐!你这样的人,有一身本事,就该为国出力!大丈夫不为国出力,当什么大丈夫?”李彦大声教训道。
裴翾轻轻撇嘴:“大人,如今的官场,早已腐败堕落,您被调到此处来,全是上头那些官蝇营狗苟的贪官污吏使的坏!交趾叛乱,也离不开南疆官员的横征暴敛,分化欺压!如今的朝廷已经成了这般模样,我凭什么要为国效力?”
“朝廷是朝廷,国是国!这不一样!”李彦大声喊了起来,“潜云,我知道你被人害过,你不相信官府!可你把你的眼睛擦亮点好好看看——”李彦说到此处,手指都在发抖,“你今天看过桂坪县城了吧?看过死的人了吧?那些死去的,可都是平民百姓!你也是一个平民百姓,你所牵挂的,关心的人,同样也都是平民百姓!”
裴翾沉默了。
“潜云,你当初考秀才,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有朝一日得一官位,为民谋福祉吗?”李彦大声质问了起来,“现在,你的初心已经变了吗?还是你的初心,本就是为了自己,考秀才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升官发财……”
“不是的!”裴翾大声打断了李彦的话,“我从未想过升官发财……我知道怎么做人!”
“好!眼下大敌当头,生灵涂炭,你说你会做人,那你就做给我看!”李彦大声道。
“好,大人你说,我怎么做给你看?”裴翾沉着脸问道。
李彦看了看地上,一脚踢了下那乌司墨的人头:“你,带着这个人头,去邕州,投奔洪铁将军麾下!他是一个忠勇为国之将,你跟着他,并肩作战,平定这场叛乱!”
裴翾咬咬牙:“好,我去!可是您怎么办?”
李彦笑了笑:“我死不了,你放心,我会回大冬山,重新组织一支队伍,支援邕州的。”
“大人……”裴翾心被触动了,相较于他,眼前的李彦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好了,潜云,去吧,我相信以你的本事,定然能在这个世道闯出一番天地的……”李彦挥了挥手,也不看裴翾了。
裴翾抿着嘴,眼神慢慢的开始坚定了起来,随后他一把提起那个人头,朝着李彦一拱手:“大人,您保重,裴翾,走了!”
李彦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裴翾告别了李彦跟忙牙后,将人头绑在了马鞍旁,然后翻身上马,拎起乌司墨的那杆长刀,回头看了一眼李彦后,纵马离去了……
马蹄声越去越远,李彦忽然冲到小院门口,低头望着荔枝树树干上那颗镶嵌进去的石头,喃喃道:“潜云,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啊……你科举这条路已经断了,那么就走军功这条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