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元正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起身冲上前。
可王妃离得更近,动作更快。
她一手稳稳托住平南王后背,另一手已从桌子暗格中抽出备好的药瓶与帕子,动作迅速。
应元正脚步未停,伸手想帮忙。
就在这瞬间,又一口血涌出,溅上他的前襟,殷红刺眼。
他僵在原地,指尖微颤。
旁边的小安赶紧将沾染到鲜血的温水倒掉,重新倒了一杯。
王妃将药瓶里的药丸,塞进了王爷嘴里,小安端的水也到了。
她伸手接过,将水喂了下去。
整个过程,没有惊扰到外面的人。唯一知情的,可能只有守在门口的大安。
平南王靠在王妃臂弯里,喘息如风箱,却仍强撑着抬眼,看向应元正染血的衣襟,也看到了他的手足无措。
“别……别慌。”他声音断续,却仍竭力维持威严,“我还没死……仗,还得打。”
应元正缓缓松开攥着的衣袖,退后半步。
他的目光也有些涣散,“四、四皇子……何时走?”
应元正垂首答道:“……明日一早,辞行后便启程返京。”
“明日……”他喃喃重复,声音低哑。
屋内一时寂静。他无意识地抬手,缓缓抚上膝盖。
那条自几十年前便不能再正常行走的腿,每逢阴雨便如针扎火燎。
指尖触到旧疤的刹那,他闭上了眼。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个稚嫩的声音,怯怯地问:“……阿爹,你疼不疼?”
王妃见他阖目不动,以为他是力竭欲歇,便想让应元正先退下。
可平南王却在这时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仿佛从一场血色旧梦中惊醒。
刹那间,数十年的屈辱、丧子之痛,连同那深埋心底、从未熄灭的恨意,如洪水般轰然涌上。
“好啊……”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嘶哑,带着一种濒临断裂的颤音。
“正好!趁他还在岭南……直接抓起来,当众斩首!拿他的头祭旗……让我那好弟弟看看,他最疼的儿子,也不过是我刀下枯骨!”
他猛地撑起身子,枯瘦的手指直指门外,眼中血丝密布,“快!不能让他跑了……快,把人抓起来!”
应元正心头剧震,脊背发凉。
那笑声里,已无半点曾经的威仪,倒像是个被仇恨熬干理智的疯魔。
连一向沉稳的王妃也蹙紧眉头,低声喝止,“够了!”
她一手按住平南王肩头,语气严厉却不失克制。
“四皇子若死在岭南,朝廷必倾力南征。兵马未齐,粮道未稳,你这是要毁了所有人的心血!”
平南王剧烈喘息,眼神涣散了一瞬,又被拉回现实。
他低头看着自己连茶盏都端不稳的手,浑身一颤,颓然跌回椅中。
王妃轻轻抚着他的背,低声道:“歇一歇吧。四皇子……让他走。”
平南王眼皮颤了颤。
他目光落在王妃脸上,仿佛第一次看清她眼底的决断。
“你……不让我动他?”他声音极轻,却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
王妃没有回避他的视线,只平静道:“此举,无意义。他的身份地位影响不了皇帝。”
平南王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像烛火将熄前最后的摇曳。
“……你终究,还是……怕了。”他喃喃道,声音几不可闻。
王妃皱着眉头,咬紧牙关,却终究没有回话。
她不是不恨,只是她比他更清楚:恨,不能当粮吃,也不能挡刀箭。
平南王喉结滚动,似要再说什么,可胸中气血翻涌,眼前骤然一黑。
他头一歪,整个人软倒在王妃臂弯里,面色灰白,气息几近于无。
“王爷!”王妃低唤一声,声音未乱,却透出紧迫。
她立即扬声:“大安!”
门应声而开,大安疾步入内,脚步轻而稳,目光只扫一眼便知情形。
王妃语速极快,字字清晰。
“其一,速请府医,要快,但不准惊动外院。
其二,传穆隐风,让他亲自守住这里。包括府中幕僚,未得我令,不得擅入。”
“其三……”王妃目光扫过应元正染血的前襟,又瞥了眼自己袖口溅上的暗红。
“去取一件干净外袍来,给世子罩上。血衣先不换,遮住便好。”
“小安留下收拾地面,一会儿你也来。我守着王爷。血迹未净,谁也不准踏出这间屋子半步。”
“明白。”大安应声,转身欲走。
“等等。”王妃又补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出去后,告诉外面所有人。各归其位,有事之后再议。”
“是。”
大安退出,动作利落。
不过片刻,府医提药箱匆匆而入,穆隐风已带四名亲卫无声围住庭院,连廊下值守的仆役都被悄然替换。
又过一盏茶功夫,大安捧着一件素色外袍回来,轻手轻脚放在应元正手边。
应元正未发一言,只将外袍抖开,罩在染血的衣衫外。
王妃亲自为平南王擦拭唇角,打理衣衫。
小安跪地,用浸了药水的布巾一遍遍擦拭青砖上的血渍,动作轻而急。
大安则将染血的帕子、药碗残渣尽数收入油布包中,藏入袖内。
屋内无声,却如绷紧的弓弦。
应元正也僵硬地站着,看着这一切。
直到地面洁净如初,穆隐风在门外低声道:“院已封,无一遗漏。”
王妃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应元正,语气稍缓:“你先回去。晚上……我再与你细说。”
应元正深深一揖,才抬脚离开。
推门而出时,暮色已沉,外面的人都散了。
因站得太久,双腿僵硬的仿佛不是自己的。
【……宿主,还好吗?】
‘……’
应元正没有回答。
他原以为自己盼着这一天。
起兵、乱世、功成,然后回家。
可当平南王真的说出要起兵……
当血溅衣襟、杀意横生,他心底竟涌起一阵恐惧与踌躇。
刹那间,北固城的那一夜骤然浮现。
血水混着雨水,浸透街巷;刀剑声,哭喊声,马蹄声……萦绕在耳边。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小东儿候在门口,见他出来,目光扫过他罩在外头的素色外袍,却什么也没问,只垂手而立。
应元正这才回过神,哑声道:“帮我准备热水。”
“是。”小东儿应声而去。
房门一关,四下无人。
应元正猛地抬手,狠狠一耳光扇在自己脸上。
‘振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