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元正也不客气了。
“报上姓名。”
“隆六。”这人昂首挺胸,语气坦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这口气……应元正打量起他。
“你是进士?还是举人出身?”
“捐纳。”隆六冷笑一声,仿佛早已预料到应元正会震惊,“原本是候补知县,可这穷乡僻壤,没人愿意来。既然没人要,那不就轮到我了?”
捐纳?那这人的财力和背景不一般。
“既然能花钱买官,说明你不缺银子。”应元正皱眉,“那你还贪什么?”
隆六看着他,“大人,您真会说笑。我当官,是来求回报的,不是来做善事的。怎么还能自己倒贴钱进去?”
他语气平静,“县衙上下开销,差役工食、文书纸墨、迎来送往……哪一桩不要钱?这些,可全靠本地大户‘孝敬’。”
应元正一时语塞。
隆六起身,径直走到大堂边,搬了张凳子,就在应元正对面坐下,“没剩多少,都给下面的人了。不给钱,谁替你办事?谁替你卖命?”
这也是申良平提出的问题,地方官俸禄微薄,事务繁杂,若无额外收入,根本无法运转。
刘健见状,也为应元正搬来一把椅子。
这里既不是公堂,也不在书房。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连张桌子都没有。像是一场对谈,又像是一场交锋。
应元正沉声问道:“那牢里关了这么多人,他们都有罪?”
隆六轻笑一声,“有人来报案,我就派捕快去抓,抓回来的,就关着。至于有没有罪?还没审呢。”
“那些状师也是犯人?”
“是,也不是。”
他见刘健为应元正端来一杯茶,便也开口,“小哥,麻烦也给我一杯,说多了,口渴。”
刘健看向应元正,见他微微点头,才为隆六倒了一杯。
隆六吹了吹热气,慢悠悠啜了一口,才继续道。
“大人有所不知,审案是要人力的。只要状师一来,案子就来了。差役要查实情,要取证,要找证人,要写供词……这一连串事,全得人去做。”
他摊手一笑,“工作量翻倍,可朝廷给的工钱,一分没多。那怎么办?差役们敷衍了事呗。”
他眼神一冷,“牢里这些人,八成是冤的。随便抓个替罪羊,就能交差。我就是想还他们清白,也得等到开审那天。可案子堆成山,哪有时间审?”
应元正眉头紧锁。
“所以我想通了。与其让他们抓错人,不如一开始就不抓。要让案子少,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没人报案。”
“其中最麻烦的,就是那帮讼棍。他们一来,案子就多,麻烦就多。所以我就把他们关了。”
眼看着应元正要反驳他,隆六赶紧摆手,“我知道,大人觉得我这法子不对。可您想想,差役本就不愿用心,反正抓的多是无辜,那还不如从源头断了。”
“没人告状,自然就没人乱抓,就没有无辜的人进牢狱。这不是更省事?”
应元正愣住了,这逻辑……居然闭环了?
而且好熟悉啊,这不解决问题,而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的操作。
“你只是把他们抓起来了?没动手?”应元正盯着他。
隆六笑了笑,“当然用了些刑,让他们‘长点记性’。现在他们都知道,来这儿打官司,只会惹祸上身。”
应元正意识到眼前这个隆六和申良平、严建章完全不一样。
申良平是被时势裹挟,不得不低头同流;严建章是耿介清廉,宁折不弯的孤臣。
那这个隆六,就是看透了制度的溃烂,然后用自己的方式,维持了一种更扭曲的‘秩序’。
但这种‘秩序’比混乱更可怕。
它让百姓不敢告状,让冤屈无声消解,让不公成为常态。
应元正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你既然嫌麻烦,那为何还要来当官?知县这差事,显然不是享清福的。”
隆六闻言,一拍大腿,笑了。
“第一,我瞧不上那些狗官。一个个尸位素餐,只会压榨百姓,却连一桩案子都审不明白。我想着,既然你们不会做,那不如我来做!”
“第二嘛,当然是为了捞点钱啊。”
他抬手摸了摸稀疏的头发,长叹一声。
“可没想到,想做好第一件事,就注定做不成第二件。能勉强维持县务运转,不闹出大乱子,已是老天开眼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顶乌纱,忽然抬头,直视应元正,“大人,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应元正回答不上来,因为所有的答案最终都会绕到一个字。
钱。
俸禄微薄,开支浩繁,差役要钱,文书要钱。
隆六见他不语,冷笑一声,“大人,您去过京城吧?那里是不是繁华似锦,车水马龙?”
迟疑了好一会儿,应元正才回答他,“……那是自然。”
“那我就奇了怪了。”
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针,“底下百姓过不下去,我们这些县令也苦不堪言,如今朝廷又要税改,说明上面也快撑不住了。”
“这大顺如日中天,怎么就从上到下,过成了这副模样?”
应元正心头一震,端起茶盏,借喝茶掩饰情绪,“……这些话,传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隆六笑了笑,“大人太高看我了。我一个芝麻小官,连说话的份量都没有,谁会听?谁会在乎?”
他站起身,将手中那顶象征权力的乌纱帽,递向一旁的小东儿。
“这官……我也不想再当了。新政的事,您去问县丞和主簿吧,他们清楚。”
应元正看他起身要走,问他,“你去哪?”
“回房歇着,等大人传唤。”他头也不回,朝身后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