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耕彻底结束,队里难得地放了几日长假。
这是北方漫长冬日来临前,最后的喘息。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
秦水烟换下了一身工装,穿了件月白色收腰衬衫,下面是一条裁剪合体的深蓝色长裤,衬得她腰是腰,腿是腿,身段窈窕得不像个乡下知青。
她和顾清辞一前一后地走在去供销社的土路上,引来了不少探究的目光。
顾清辞今天也特意换了件干净的短袖,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很平整。
供销社里人不多。
售货员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大姐,正靠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毛衣,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秦水烟径直走到卖副食品的柜台前,声音清脆。
“大姐,买一斤鸡蛋,再要一条鱼。”
她说话间,已经从口袋里拿出了钱和票,整整齐齐地放在了玻璃柜台上。
那售货员听到声音,这才懒洋洋地抬起头,目光在秦水烟身上打了个转。
“等着。”
她放下手里的毛线活,慢吞吞地起身,用草绳拎了一斤鸡蛋,又从旁边水桶里捞出一条活蹦乱跳的草鱼,用蒲草一穿,扔在了柜台上。
动作算不上客气,但也没故意刁难。
秦水烟付了钱,接过东西,对她点了点头。
“谢谢。”
两人提着东西,没有在镇上多做停留,而是拐了个弯,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奉贤村走去。
奉贤村离和平村不远,走路也就二十多分钟。
万赤脚医生的家就在村口,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几只老母鸡正在悠闲地刨土觅食,竹竿上晾晒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弯着腰,仔细地翻拣着簸箕里的草药。
秦水烟站在篱笆门外,提高了声音,笑盈盈地喊道。
“夏奶奶!”
那老太太听见声音,直起身子,循声望了过来。
她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却很清亮。
“是水烟丫头啊!”
看到秦水烟,她脸上立刻堆满了慈祥的笑意。
屋里闻声走出来一个同样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爷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下巴上留着一小撮山羊胡。
正是万赤脚医生。
“丫头,今天不上工吗?怎么有空到我这老头子这里来?”
万医生站定,擦了擦手,笑呵呵地问道。
秦水烟和顾清辞走了进去,自然地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万爷爷,夏奶奶。”
“秋耕结束了,队里接下来要放长假,我也清闲了,特地来看看您二老。”
万医生看着她递过来的鸡蛋和鱼,眉头微微一皱,没有接。
他摆了摆手,故作严肃地说道。
“你这丫头,又拿东西来!”
“上次你送的鸡蛋和猪肉,我跟你夏奶奶还没吃完呢!”
“快拿回去!自己留着补补身子,看你瘦的。”
老爷子语气里带着点嗔怪,但眼神却是温和的。
秦水烟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又把东西往前递了递。
“哎呀,万爷爷,那是我上次的心意,这是这次的。”
“东西放久了也不新鲜了,您就收着吧。”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沪城姑娘特有的娇嗲,让人根本硬不起心肠拒绝。
万医生看着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一时间也是无奈。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更何况,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这段日子,这丫头隔三差五就往他这里跑,不是送点鸡蛋,就是拎块肉来,嘴上说着是孝敬他们两个老的,可那点小心思,他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哪里会看不出来。
“老婆子!”
万医生没辙,只好冲妻子喊了一声。
夏阿梅走了过来,看着秦水烟,也是一脸慈爱。
她从秦水烟手里接过了网兜,嗔怪地瞪了自己老头子一眼。
“孩子的一片心意,你就收着呗,哪来那么多话。”
夏阿梅提着东西进了厨房,万医生这才叹了口气,搬了两条小板凳出来。
他看着在自己面前乖乖坐好的秦水烟,问道。
“说吧,丫头。”
“今天来,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求我老头子了?”
秦水烟眼睫毛扑闪了一下。
但她也没藏着掖着,直接点了点头。
“什么都瞒不过万爷爷的火眼金睛。”
万医生捋了捋自己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那个叫……许默的小子。”
他顿了顿,问道:“今天在家吗?”
秦水烟眼睛瞬间一亮,像黑夜里被点燃的星子。
“在的在的!”
她连连点头,语气都轻快了几分。
“他跟我一个大队的,我放工了,他肯定也放了!”
那副急切又期待的模样,让万医生看得直摇头。
他早就知道,这丫头三天两头地来他这里混脸熟,又是送礼又是说好话,图的就是这一遭。
他点了点头,转身对屋里喊了一声。
“老婆子,把我那个医药箱拿出来。”
夏阿梅很快就提着一个老旧的木制医药箱走了出来,箱子的边角都被磨得油光发亮。
万医生接过箱子,往肩上一背,动作利索。
他对秦水烟抬了抬下巴。
“走吧。”
“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天就跟你走一趟。”
他斜睨了秦水烟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我倒要去会会那小子,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把你这丫头迷得七荤八素,鬼迷心窍的。”
秦水烟的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跺了跺脚。
“哎呀,万爷爷!您瞧您说的!”
她上前一步,亲昵地挽住万医生的胳膊,撒娇道。
“我这是给您老人家找小徒弟呢,您医术这么好,总得有个传承不是?我这是为了咱们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着想!您怎么能这么说我!”
一番话说得是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万医生被她逗乐了,伸出指头虚点了她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嘴里嘟囔着。
“口是心非的小丫头。”
“就你歪理多。”
他转头对夏阿梅嘱咐道:“老婆子,我和秦知青去一趟和平村,你看着点院子里的药材,要是天黑前我没回来,你记得把草药都收进屋里去,沾了露水,药性可就差了。”
“知道了,你路上慢点!”夏阿梅笑着应道。
三人辞别了夏阿梅,慢慢悠悠地朝着和平村的方向走去。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路边的野草已经枯黄,风一吹,便发出沙沙的声响。
万医生走在前面,脚步不快,心里却在不停地嘀咕。
他也确实是好奇。
秦水烟这丫头,长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又是从沪城来的,眼界心气,哪样不高?
可偏偏就对和平村那个叫许默的混小子上了心。
为了给那小子铺路,这丫头前前后后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先是隔三差五地来他这里送东西,套近乎,嘴上说着是孝敬他,实则句句不离想让他收许默为徒的话。
赤脚医生虽然名头不响,但在这十里八乡,却是人人敬重的铁饭碗。
学会了这门手艺,一辈子吃喝不愁。
万医生心里清楚,这丫头是在给那小子谋个正经出路。
能让这么一个妖孽一样的小姑娘,死心塌地、费尽心机地为他铺路,那小子得是何等的人物?
万医生想,若不是情根深种,爱到了骨子里,谁会愿意为一个男人做到这个地步?
看来,这丫头是真的陷进去了。
一行人各怀心思,很快就来到了许默家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下。
许家住在半山腰,没有正经的路,只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
路不好走,碎石遍地。
万医生年纪大了,走起来有些吃力。
“万爷爷,您慢点。”
秦水烟见状,快走两步,上前搀住了他的胳膊。
她的手很稳,力道也恰到好处,既能让老人家借上力,又不会让他觉得不自在。
万医生侧头看了她一眼,这丫头看着娇滴滴的,没想到还挺有劲儿。
顾清辞则默默地跟在后面,主动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医药箱,抱在怀里。
三人就这么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
终于,绕过一片小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半山腰的一片平地上,几间简陋的土坯房出现在眼前。
屋前用木栅栏围了个篱笆小院子,院里晒着一些干菜,收拾得倒也干净利落。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的年轻姑娘,正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盆,从屋里走出来。
她似乎是刚洗完碗,正准备把盆里的水倒掉。
一抬头,她就看到了正被秦水烟搀扶着,气喘吁吁走上来的万医生一行人。
姑娘的动作猛地顿住了,脸上满是错愕。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秦水烟脸上,带着一丝惊喜。
“烟烟?”
随即,她的视线又移到了秦水烟身边的万医生身上,那丝惊喜立刻变成了惊讶。
“——万医生?”
许巧捧着那盆水,愣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