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旧仓库里,弥漫着一股泥土和汗水混合的霉味。
空气是凝滞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几十号人像沙丁鱼一样被塞在这个密不透风的铁皮罐头里,或蹲或坐,大多垂着头,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惶恐与不安。
这些人,都是燕三爷的手下。
今天,他们和许默一样,被派到黑市收“签子钱”。
然后,就一锅端了。
许默跟他们不熟。
他独来独往惯了,跟这些呼啸聚众的混子,从来都玩不到一块儿去。
此刻,他一个人缩在最阴暗的角落,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与那份喧嚣的恐惧隔开了一段距离。
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坐立难安。
甚至可以说,他平静得有些过分。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开始小声地抽泣,那压抑的呜咽声像会传染,很快,绝望的气氛便在整个仓库里蔓延开来。
“完了……这下全完了……”
“部队都出动了,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三爷会来救我们吗?”
这个问题一出,换来的是更深的沉默。
救?
怎么救?拿什么救?
燕三爷自己现在恐怕都自身难保了。
许默将指间夹着的半截烟凑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他当然知道燕三爷不会来。
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枭雄,不是开善堂的菩萨。
他养着他们这帮人,就是为了在刀口上舔血,替他卖命。如今他们被抓,于他而言,不过是折损了几件用钝了的工具,随时可以再找新的顶上。
许默不怨他。
这本就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谈不上恩情,更谈不上背叛。
说起来,若不是当年走投无路,被燕三爷“收留”,他和顾明远,恐怕早就饿死在哪条不知名的臭水沟里了。
这是饮鸩止渴。
他比谁都清楚。
可他没得选。
像他这种家庭成分有问题的人,就像是生来就被打上了烙印,走到哪里都低人一等。
想找份正经工作,人家一看档案,直接就把你打回来。
想参军,政审那一关就过不去。
除了这条路,他看不到任何别的出路。
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是他此刻晦暗不明的人生。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会被怎么处置。
枪毙?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许默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他不是怕死。
他怕的是……
他死了,会连累到许巧她们。
家里的成分已经够糟了,要是再添上一笔“投机倒把,对抗国家”的罪名……
许巧和奶奶,这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了。
家里就他一个男人了。
他要是没了,谁来撑起那个摇摇欲坠的家?
谁来保护姐姐,不在半夜被村里的流氓砸窗户?
谁来背着奶奶,在寒冬腊月里,一步步走到镇上的卫生所去看病?
一想到许巧那双总是带着忧愁的眼睛,和奶奶那张布满皱纹、却永远慈祥的脸,许默的心,就疼得像是被刀子剜着。
就算不被枪毙,只是被抓去坐牢……
十年?二十年?
等他出来,一切都晚了。
家里太穷了,没有他这个主要劳动力,许巧一个女人家,带着个病弱的老人,怎么活?
村里那些人,本就因为家里成分问题,明里暗里地排挤、欺负许巧。
若是他不在了,那些豺狼虎豹,还不得把她们俩生吞活剥了?
许默狠狠地又吸了一口烟,几乎要将过滤嘴都吸瘪了。
万幸。
这次,顾明远没跟他一起来。
他不在了,明远那小子……应该能帮衬着照看一下姐姐和奶奶吧。
但随即,他又苦涩地笑了。
明远那小子,自己家里也有一摊子烂事。
一个年幼的妹妹,一个常年病弱的奶奶……他自己都过得捉襟见肘,又能帮衬多少?
许默的心,一点,一点,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像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虫,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既定的命运。
绝望,如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停滞了。
【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从外面拉开,一道刺眼的光束,像一把利剑,劈开了满室的黑暗。
门口站着两个身影,穿着笔挺的军装,腰间别着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凛冽气息。
仓库里的混子们,像是受惊的鹌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其中一个,肩膀上扛着两杠一星,显然是个军官。
他冰冷的视线,如同探照灯一般,缓缓扫过仓库里的每一个人。
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那目光太冷,太有压迫感了。
终于,那军官开口了,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有丝毫温度。
“谁是许默?”
三个字,清晰地回荡在仓库里。
原本缩在角落里的许默,身体猛地一僵,缓缓抬起了头。
找他的?
他微微皱起了眉。
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种人物了?
他想不起来。
他掐灭了手里最后一截烟,将烟头在地上碾了碾,然后撑着墙壁,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我就是。”
秦峰站在门口,眯着眼看过去。
他只看到一个身量极高的年轻男人,从最暗的角落里站起身。
很高。
很高大。
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也掩不住那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板。
那人逆着光,五官笼罩在一片阴影里,看不真切。
秦峰迈开长腿,走了过去。
他身后的士兵,立刻端着枪,警惕地跟上。
一步,两步……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个男人的轮廓,在他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秦峰站定在许默面前。
一股莫名的不爽,从他心底里升了起来。
这小子……
竟然比他还高了那么一点点。
他抬起眼,目光带着审视和挑剔,落在了对方的脸上。
然后,秦峰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这是一张……极具冲击力的脸。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那是常年日晒雨淋留下的印记。
眉骨很高,眼窝深邃,一双黑眸,沉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
鼻梁高挺,嘴唇削薄,下颌的线条,像是用刻刀精心雕琢过一般,凌厉而又分明。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野生的、未经驯化的桀骜不驯。
像是荒原上的一匹孤狼。
危险,又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秦峰的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股酸溜溜的火气。
【呵。】
【就是这张小白脸,把他那个眼高于顶的姐姐,给勾搭上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叫许默的家伙,确实长了一副好皮囊。
不是沪城那些文质彬彬的奶油小生,而是一种充满了原始力量感的,独属于男人的英俊。
但是!
秦峰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长得好,也不是他能勾引我姐的理由!】
【一个大男人,四肢健全,不好好下地干活,偏要搞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还想靠脸吃饭?】
【真不要脸!】
秦峰越想越气,看许默的眼神,也愈发地不善。
他觉得,自己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看透了。
他那个傻姐姐,就是年纪太小了,没见过世面。
在沪城,身边围绕的都是些家世良好、循规蹈矩的男人,见得多了,自然就腻了。
所以,才会跑到这穷乡僻壤,想尝尝“野味”。
这个许默,不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吗?
秦峰在心里,已经给许默打上了一个“心机深沉”、“靠脸骗人”的无耻之徒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