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汰终于吃饱了，这是他最好吃的一顿饭。
他踢着巷道中的石子，时不时地抬头看一下正在进食的其他人。
离他不远处，凯拉恭敬地站在距江寒笙两米远的地方，垂下头颅，表示自己的忏悔。
阿汰被安排了一个重要的任务，神明大人说，让他守在这里，别让别人偷听他们讲话。
阿汰可认真了，一定完成神明大人的吩咐。
“神明大人。”
凯拉吸了一口气，手攥紧了裙摆。
“请求您原谅我的罪孽。”
凯拉将头压的极低，像是要将自己整个人压弯。
江寒笙没有回答这句话，清晰的声音一点一点砸在凯拉的头顶。
“你不应该祈求我的原谅，你应该找他们。”
江寒笙指了指远方蹲在巷道口吃早餐的人，他们都默默低头吃着自己手中的面包。
凯拉顺着江寒笙的指尖看去，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吃着。
这个距离，他们听不到他们讲话。
酸涩的情绪在心间蔓延，凯拉收回了视线，轻轻呼出一口气。
“神明大人，我对不起他们，我知道的。”
她会弥补的，这数不清的罪孽，要用她的一生偿还。
“我请求您，听听我的一切。”
因为，一切都需要人铭记。
死亡的人，不应该被遗忘。
凯拉的声音几近哽咽，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坚强打碎。
她说原谅，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原谅，只是想，在罪孽的基础上，让这个心善的神明再帮她一次。
“我们都是‘怪物’，但，从一开始，我们还是会寻找人类的原谅，寻找一个安身之所。”
凯拉撸起自己的袖子，上面，一柄长剑直直插入盾牌中，这个标志，江寒笙见过。
普罗皇室的标志。
“这是普罗皇室的标志，我曾将它看做唯一的希望。”
凯拉抚上手臂内侧的肌肤，清晰地刻痕在无数个日日夜夜让她一遍遍描摹，当初的她很欣喜。
“莱雅大陆并不和平，战争的硝烟从未停息。”
“普罗在所有的国家里，算得上强国，也正因此，他们太过高傲了。”
凯拉的眸中恍惚间多出了几道人影，那些所谓的领导者载歌载舞，独享安乐，酒肉不断，有着海神的守护，他们几乎忘了战争的残酷。
“在十几年前的一场战役中，他们被提姆国重创，贵族不愿付出生命保卫国家，平民们饿得皮包骨头，就这样，被赶着上了战场。”
“可……他们怎么可能是正规军队的对手，死亡惨重，普罗的经济持续下跌，他们剥削的人，已经死了太多了。”
“于是……”
凯拉顿了顿，将几乎要涌出喉咙的疼痛再次压了下去。
“他们想到了我们这群怪物。”
“我们没有精灵的力量，却比常人活得更久些，自愈能力更强。”
“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不需要任何的报酬。”
“只要……认可。”
认可，来自人类的认可，寻求一份真正的安身之地。
“经过上次的惨痛教训，普罗皇室学聪明了，他们将我们集中在了一起，进行高强度的军事化练习，把我们培养成利刃。”
凯拉浅灰色的眸子闪了闪，像是自嘲，还有对自己的天真的厌恶。
“您知道吗？对于被人类排挤的我们来说，突如其来的认同，无异于最吸引人的魔药。”
凯拉点了点手臂内侧的图腾，“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认同。”
“而我们，傻傻地信了。”
普罗皇室告诉他们，只要有了这个图腾，普罗的民众会接纳他们的，他们可以拥有真正的、属于他们的安乐之地。
“我们在战场上浴血杀敌，越杀越兴奋，越杀越觉得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可后来，等待我们的是……”
“侮辱皇室，就地斩杀。”
最后八个字，凯拉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风再大点就能刮跑的程度。
她是唯一一个幸存者，从那一堆血海里爬出来的复仇者，她的朋友、她的爱人、她的一切都随同埋葬在了贵族的玩弄中。
他们本没有国家这个概念，为了融入普罗的民众，那段时间，他们真的把自己当做了这个国家的人。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属于这个国家的战士，而是阴影里见不得人的兵器。
战士，爱国而上战场，他们，为了寻求国家的认同而上战场，也许，这就是他们失败的原因……
凯拉记得，神明的力量无情地碾压在她的同伴身上，骑士的刀刃砍碎身体，他们没有家，所以，死亡后，连归土都没有。
就这样，在战场上，裸着森森白骨，握紧手中的武器，不甘地闭着眼。
他们的灵魂该去往哪里呢？
全部都埋在了岁月的沉淀里，脚下的泥土，是陪伴他们的唯一伙伴。
没有人铭记他们的样子，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普罗贵族安然享受着一切，死亡，离他们似乎太过遥远。
后来，姗姗来迟的海神，抬手便平息了这场战火。
凯拉找到了自己藏在小镇的弟弟，没有人知道她，她也没有伪装的必要，只是自那之后，手臂内侧的图案从来没有再暴露过。
“这场屠杀，出自里尔斯。”
凯拉猛地抬起了头，看向那几乎捅破天穹的白色建筑，脸上讽刺。
“还有，一个虚伪的神。”
凯拉再次垂头，这次腰弯的更低了。
“我听说，天堂是有聚集灵魂的地方的，我请求您，能否帮帮我……找到他们。”
江寒笙叹了口气，现实永远比想象中残酷。
“天堂只承载人的灵魂。”
他们的身体里，有着一半的精灵血液，大概率，在没有温养灵魂的情况下，十几年，足够他们的灵魂消散殆尽。
凯拉苦涩地笑了笑，喃喃自语:“这样吗……”
“神明大人，谢谢您的聆听。”
凯拉站直了身体，眼眶似乎蓄着薄薄的泪水，却从来没有掉下来。
她将这些告诉江寒笙，不仅仅因为他是神，活得久，能力强，更因为……
凯拉看向那些沉默的人，愧疚与懊悔交织，她采取了另一种极端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虽然，他们说不怪她。
可怎么可能真的不难受呢？
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