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英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续的抽噎。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再转回来时,努力对弟弟扯出一个带着水光的笑容。
“瞧我……”她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积压的委屈与沉重都暂且压下。
心情在宣泄后奇异地松弛了不少,一直紧绷的神经也稍稍缓和。
她仔细端详着近在咫尺的弟弟,这才有心思关注他最日常的状况。
“在这里一切都还习惯吗?”她轻声问,目光里是纯粹的关切,“活计重不重?我看你气色比去年好些了,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平时吃饭怎么样?食堂的伙食还能入口吗?夜里值班,仓库里潮气重,被子够不够厚,关节会不会难受?”
还有人际关系,在这远离亲人的地方尤为重要:“身边的工友们都好处吗?有没有人刻意刁难?马科长他平日里待你有关照吗?”
她问得细,问得急,仿佛要将这一年未能当面表达的关怀,在这一刻都补偿回来。
眼神始终落在张英澜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份发自内心的担忧和牵挂,浓郁得化不开。
张英澜看着姐姐红肿的双眼和关切的眼眸,心头暖流涌动,又夹杂着酸涩。
他连忙点头,一一回答:
“姐,我都好,真的。” 他甚至还刻意挺直了背,想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 仓库的活儿比起翻砂间不知轻松了多少,就是些搬搬抬抬、记记账的活,累不着。”
至于生活,“食堂的饭菜就那么回事,能填饱肚子,我自己偶尔也弄个小炉子,熬点小米粥养养胃。” 他甚至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带着点故作神秘的意味压低声音说,“我隔壁的老李头,也是咱们沪市人,有时候我们还会偷偷弄点小菜,喝上两口,关系处得挺不错。”
提到马科长,张英澜的语气务实了些:“马科长那人面上功夫总是做得不错的,有姐姐你的打点,他自然不会为难我,经常能分派些轻省活计。”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其中利害关系。
听着弟弟的诉说,看着他确实比预想中要好的状态,张英英悬着的心才一点点落回实处。
在这动荡的岁月里,弟弟能在这偏远的仓库找到一份安身立命之所,与工友基本和睦相处,身体也无大碍,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很快便到了饭点,张英澜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狭小的宿舍里只剩下张英英一人。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和利落。
她站起身,开始仔细打量弟弟这处栖身之所。
墙壁斑驳,透着湿气。
唯一的窗户糊着发黄的旧报纸,角落里堆着些杂物。
那张硬板床上,铺着的被褥又薄又硬,颜色洗得发白,摸上去一片冰凉。
这哪里能抵御南方冬天那种无孔不入的湿冷?
她立刻行动起来,拿起弟弟放在床头已经半空的水壶,将里面残余的水尽数替换成了灵泉水。
又从空间用罗富桂的赃款兑了积分换了两瓶补气丸,希望能慢慢调理好他那个瘦弱的身体。
接着,她利落地将床上那床薄被卷起,放到一旁。
从空间里取出两条厚实软和的棉被,一条仔细铺在床板上当垫褥,另一条叠好放在床头。
她用手抚平被面,确保铺得妥帖温暖。
做完这些,她仍不放心。
目光扫过这简陋得几乎称得上家徒四壁的房间,心里一阵酸涩。
弟弟还不知道要在这里熬多久。
她沉默而迅速地开始“添砖加瓦”:几双厚实的棉袜、两套柔软的绒线内衣被悄悄塞进床头那个破旧的木箱底层。
将百货大楼买的衣服鞋子也放了进去,腊肉还有奶粉放在桌子上,想了想又拿出了六包大白兔奶糖和六包牛肉干,张英英还想拿一篮子鸡蛋给他补身体,可惜,其他的东西可以借着棉衣棉裤那个大编织袋掩饰,但是鸡蛋却是掩饰不了,只能作罢。
张英英还拿出两条香烟用来给弟弟打点和工友之前的关系,但她也知道弟弟性子耿直,不善交际,等会还得和他细说一番。
她像一只忙碌的田鼠,悄无声息地将这个冰冷简陋的空间,一点点填充上力所能及的温暖与踏实。
刚处理妥当,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
张英澜端着两个铝制饭盒小跑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姐,快吃,天冷,凉得快。”他把饭盒放在桌上,里面是食堂打的炖萝卜和玉米面馒头,果然已经没什么热气了。
张英英摸了摸温凉的饭盒,没说什么,径直走到墙角那个烧得半明不灭的小煤炉旁。
她拿起炉钩,利落地捅开炉火,添上几块煤,蓝色的火苗很快蹿升起来,带来一股实实在在的热力。
她将两个饭盒放在炉边煨着,冰冷的饭菜渐渐重新冒出温吞的热气。
“好了,趁热吃。”她将煨热的饭菜推给弟弟,自己拿起一个馒头。
姐弟俩就着这小小的炉火,分食着这顿简单却温暖的午饭。
姐弟俩又说了好些体己话,张英英趁着吃饭的空档交代了补气丸要每天吃,还有两条烟的用处,叮嘱他不要自己偷学吸烟,在狭小的宿舍里,气氛终于从之前的沉重悲恸,逐渐转向劫后余生般的温暖与平静。
姐弟俩刚收拾完碗筷,正准备出门去车站,宿舍那扇薄木板门就被敲响了。
张英英拉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约莫四十多岁、面容富态、穿着藏蓝色列宁装的女人,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容,手里还提着个小布包。
张英英正疑惑这是谁,身后的张英澜已经开口招呼了:“赵大姐,您怎么来了?”
又赶紧和张英英介绍这是在食堂工作的赵大姐,马科长的家属。
原来是马科长的爱人,张英英心下恍然。
那赵大姐一见张英英,眼睛立刻亮了几分,未语先笑,上前一步就亲热地握住了张英英的手,力道不小,声音也爽利:“哎呀,这就是英澜的姐姐吧?怪道长得这么像,一看就是一家人。我听我们家那口子说你来探亲了,这不,食堂一忙完,我就赶紧过来瞧瞧。”
中午自家男人回来嘀咕,说张英澜的姐姐这次送的礼不合他意,居然送一件女式大衣。
可那件大衣一拿回家,赵大姐的眼睛就挪不开了,那藏青的颜色正,呢子料厚实挺括,摸上去滑溜溜的,款式更是时兴,领口、腰身的细节处理得那叫一个精致。
她活了大半辈子,在供销社、百货大楼转了无数回,就没见过这么称心如意的好衣裳。
当下就喜得不行,又怕被眼尖的闺女瞧见哄了去,赶紧锁进了箱底最深处,钥匙揣自己兜里才安心。
心里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张英英,顿时好感倍增,觉得她比那光会送男人东西的,更懂女人心思,这不,紧赶慢赶干完活,就怕人走了,还好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