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雨幕如瀑,似要将整座山峦彻底浇透。
豆大雨珠自墨云倾泻,密集砸在竹叶泥淖间,哗然巨响吞没了小径上凌乱的步履。泥泞小径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每踏一步都深陷烂泥,拔足时带着黏稠的阻力。两侧月纹竹在狂风中剧烈摇颤,青碧叶片零落殆尽,光秃枝干歪斜如万千枯指探向苍穹,尽显萧瑟绝望。
君青筠在雨幕中踉跄前行,素白仙袍尽失本色,裙摆沾满泥污草屑,湿重地缠缚双腿,每一步都带来刺骨寒意。青丝散乱披肩,雨水混着泥点黏在颊侧,与泪水交融沿颌线滑落,坠入泥泞转瞬无踪。
月华剑斜挎肩头,剑穗竹蝶浸雨沉坠,清辉被厚重雨帘吞没,唯余冷寂。她目光涣散却凝着执拗微光,死死盯住雨雾迷蒙的山路,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宛若凭本能追寻。
缥筱……云缥筱……
嘶哑泣声被狂风骤雨撕扯破碎,仍执拗呼唤那个名字。每唤一声,心口便如被无形之手紧攥,痛得难以呼吸。离湘说云缥筱为护她独守竹寨迎战柳长老——她不敢想那总憨直护在她身前的人,此刻正经历什么。
离天紧随其后,深青道袍尽湿,伤口经雨浸泡钻心疼痛,却无暇顾及,只急追那道素影:仙尊缓行!雨急路滑,当心跌损!沙哑声线浸满焦灼愧怍,皆我之过,不该让魔尊独涉险境……
君青筠恍若未闻,仍疯魔般前冲。雨水模糊视线,唯靠记忆与离湘指引奔向竹寨。脑海中不断闪过玄衣身影——练剑时衣袂翻飞,煮茶时笨拙模样,花下温柔浅笑,离别时决绝背影与那句待我归来。
你不可有事……云缥筱,绝不可……喃喃自语混着泪雨,应过要陪我看尽岁岁篁花,应过不再让我独行……不可食言……
离湘奔在最前,小小身影几被雨幕吞噬。水绿襦裙浸透泥水沉坠难行,破履硌脚刺痛钻心,却不敢稍停。回望君青筠踉跄身影,愧潮翻涌——若非她被掳累及魔尊,何至如此。
仙尊将至!前方便是竹寨!带着泣音的指引穿透雨帘。
君青筠猛然抬首,涣散目光骤凝。透过密雨,隐约望见山坳间残破寨影,黑气与雨水交织成诡谲灰幕。心陡然沉落,不祥预感如冰蔓缠缚四肢。
再顾不得脚下泥淖,疯魔般冲向寨墙。裙摆被荆棘撕裂,肌肤划伤灼痛,却浑无所觉,眼中唯余那片残垣,那个可能卧于其间的人。
缥筱!我至矣!撑住!
凄厉呼喊破雨入寨。
寨内景象较想象更惨。满地碎竹断器与凝固血痕,雨水冲刷着暗红,汇成浊流蜿蜒。坍楼旁伏着数具修士尸身,黑气混着血腥腐臭在雨中弥漫,令人作呕。
君青筠目光疯狂扫视,心跳如擂。倏然定在中央石柱旁——玄色身影卧于泥水,玄铁剑坠侧,刃上血痕被雨洗出冷光。
是云缥筱。
双膝一软,重重跌跪泥淖。顾不得浑身疼痛,手足并用地爬近,将那道玄影紧紧揽入怀中。
触手冰寒彻骨。
云缥筱身躯冷若玄冰,玄衣被血水泥污浸透紧贴肌理。胸口创处仍渗血珠,顺衣襟滴落,染红君青筠素袍。面白如纸,唇裂泛紫,羽睫静阖,水珠悬睫,不知是雨是泪。
缥筱!缥筱!哽咽几不成声,颤指轻抚她冰冷面颊,寒意直透心底,醒醒!我接你归家!莫吓我!
将人紧紧箍抱,力道大似要揉入骨血,又小心避让伤处。泪若断珠涌落,打湿苍白容颜,混着雨水沿颊滑坠。
离天兄妹赶至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君青筠跪坐泥泞,怀抱满身创伤昏迷不醒的云缥筱,哭得浑身战栗。素袍被血泥染得斑驳,往昔清润眸中唯余绝望痛楚,若失怙幼兽。
仙尊……离湘泣跪在地,皆我之过……累及魔尊……
离天默立一旁,望着此景愧怍无力。欲慰无言,唯紧握竹剑警戒四野。
君青筠抱紧怀中人,声声唤名嘶哑破碎:缥筱,醒转!你定能听见!煮了你爱的竹露茶,文瑶备足豆沙糖糕,我们归竹院,回我们的家……睁眼可好?
冷雨砸背,她却浑然不觉。只知怀中人是她的命,是跨越正邪也要守护的挚爱,绝不能失去。
怀间人儿微动。
君青筠身形骤僵,泣声顿止。屏息垂首,凝望云缥筱。
羽睫如负千钧,缓缓掀开一线。眸光涣散浸满倦痛,却在映出君青筠面容时稍聚微光。唇角艰难牵起浅淡笑纹,声微若蚊蚋带着血气:我……带离湘……归来了……
一语耗尽残力。言毕胸剧烈起伏,咳出血沫溅上衣襟。
君青筠泪涌更凶,抱她的手颤抖不止。哽咽声浸透疼惜后怕:我知……知你做到了……我的缥筱最是了得……俯首额相贴,泪落她面颊,往后不许再这般涉险!若有差池,我当如何?留我独活何益?
云缥筱望她泪容,眼底掠过心疼。欲抬手拭泪,却臂重如铅,指尖刚触温颊便无力垂落。
我护你……声若游丝却笃定不移,亦护你在意之人……
此乃此生不渝之诺,跨越生死亦要践行的信念。
语毕眸光再涣,眼睑沉重阖拢,彻底陷入昏沉。
缥筱!缥筱!焦唤无应,唯微弱鼻息证她犹存。
心如掏空,恐惧疼惜席卷而来。她小心横抱云缥筱起身,恐动作剧痛伤躯。冷雨如注,却褪下素袍裹住怀中人,竭力为她遮风挡寒。
归家。声哑却坚,抱紧云缥筱转身向寨外行去。素白内衫尽湿贴体,寒刺骨血,却浑不在意,眼中唯余怀中人。
离天急趋护持,为她拨开拦路竹枝;离湘默默拭泪随行,暗誓勤修不再为累。
雨幕中,君青筠怀抱玄影的身形尤显单薄,却异常坚定。一步步踏过泥泞小径,朝向云渺宗方向。雨水冲刷身躯,冲不散眼底决绝——必救云缥筱,虽万死而不辞。
怀中人甚轻,却重若她的乾坤天地。垂首凝望云缥筱苍白睡颜,心语无声:缥筱,撑住,顷刻归家。必不让你有事,绝不。
雨犹未歇,深山小径泥泞如旧。然那道怀抱玄影的素白身形,在风雨中踏出最坚定的步履。这份跨越正邪的深情,在生死边缘,在冷雨寒幕中,愈显浓烈坚贞,若永不湮灭的光,照亮漫漫长夜,亦照亮彼此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