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顾四周,目光如鹰隼般掠过每一个可能藏匿耳目的角落,才继续道:
“更紧迫的是,我们的物资在不断消耗。
用我们自己的储备去帮县衙救灾,时间一长,我们自己也会陷入困境。
若等到弹尽粮绝……”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就真的成了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这句话像一块寒冰投入死寂的湖面,在另外两人心中激起了凛冽的涟漪。
三人默契地移至思源里外一处僻静空地。
嫩绿的杂草在微风中起舞,远处医棚传来的零星咳嗽声更添几分萧索。
陆渊停住脚步,再次确认四周无人,这才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能再等了,必须今晚就走。”
他的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断,“县府越是按兵不动,背后的杀机就越浓。
我们必须抢在他们收网之前,跳出这个陷阱。”
华佗花白的眉毛紧紧锁成一团,枯瘦的手指捻着长须,苍老的嗓音里满是化不开的忧虑:
“绕开襄城,取道叶县,方是上策。
只是……夜色虽可为屏,亦能藏奸。
老朽所虑者,是那县令若铁了心要灭口,恐怕在各处关隘要道,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我们这一行人,老弱妇孺皆有,车马辎重累赘,目标实在不小,如何能瞒天过海?”
“华先生所虑极是。”崔林闻言,立即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在松软的土地上迅速勾勒出周边山川河流与官道小径。
“我们车马众多,想完全隐匿行踪几无可能。
所幸孙统领及其麾下护卫皆是百战精锐,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硬闯或有一线生机。”
他的树枝在代表襄城和叶县的两个点之间划出一条迂回险峻的线路,语气凝重如铁:
“关键在于速度,必须快!我们要借夜色掩护,行动迅猛,打一个时间差,趁其不备冲出襄城地界。
但真正的危险,在于我们离开之后——”崔林的树枝重重地点在叶县方向,划出一道深痕:
“若那县令恼羞成怒,派遣正规官兵追击,我们即便到了叶县地界,也未必安全。此为其一。”
树枝又移回思源里,“其二,乡民病情虽已控制,但若因我们仓促离开而照料不周,恐有反复之忧。
这一走,若那县令不闻不问,一旦疫情反复,这口天大的黑锅,恐怕就要由我们来背了。”
他扔下树枝,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目光直视陆渊,一字一顿:“陆兄,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
这不仅是求生,更是一场……赌上所有人性命的豪赌。”
陆渊接过崔林手中的树枝,五指收拢,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
那截枯枝在他掌心微微颤抖,仿佛感应到主人心中翻涌的惊涛。
“德儒兄的顾虑,我明白。”他声音低沉,却像绷紧的弓弦般充满力量。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树枝在代表生路的那条线上重重一顿——“咔嚓”一声,枯枝应声而断。
断裂的声响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陆渊凝视着地上断成两截的树枝,目光幽深:“我们留下的药方足够让乡民痊愈,储备的粮食可支撑里中半月,药材更是绰绰有余。我们问心无愧。”
他抬起眼帘,目光如出鞘的利刃,直指襄城方向:
“那县令此刻恐怕正得意于他的算计——用我们的物资白得了治疫的政绩,却无需付出任何代价。
他此刻最担心的,应是我们向许都求助。
我甚至怀疑,他主要的眼线,都布在通往许都的北面官道上。”
陆渊的声音越来越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取出:
“若我们等到乡民痊愈再走,便真成了瓮中之鳖,任其宰割。
我推测他的计划是:利用我们稳定疫情,赚足名声,待事毕我们离开时,再扮作山匪劫道,杀人灭口。
届时,他名利双收,死无对证。
就连我师父的声望,乃至我们一路推行《防疫十条》在曹司空那里结下的善缘,恐怕都镇不住这等利欲熏心之徒!”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得像腊月寒风:“他既已迈出这一步,就绝不会允许我们活着离开他的地盘去告发他。
这不是猜疑,这是你死我活的博弈。”
崔林听完这番分析,脸色骤然惨白如纸。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每一个阴影里都藏着窥视的眼睛,压低嗓音道:
“不能吧?他好歹是一县之尊,朝廷命官,怎敢如此胆大包天?”
可颤抖的尾音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悸,连扶着树干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华佗抚着花白的长须,目光沉凝如古井深潭:
“渊儿所虑,绝非空穴来风。
世家之人固然重名,但这襄县县令,观其行事,颇有几分枭雄之姿。
若我们一死,便是死无对证。
届时他只消将一切推给流寇劫匪,纵是曹司空亲至,也难寻实据。”
老医师的视线投向襄城的方向,声音里透出罕见的冷峻:“说到底,我们插手思源里疫病一事,已触犯了他的忌讳。
若没有我们,即便里中百姓尽数病死,他亦可全数推给天灾疫厉,照样升官发财。
可我们一来,此事便成了他仕途上的一根毒刺——一旦世人知晓他放任百姓自生自灭,他的名声、官位,都将顷刻崩塌。”
“七日前的物资,”华佗眼中精光一闪,仿佛看穿了层层迷雾,“分明是他亡羊补牢之举。
老夫当日故意宣扬县令送粮赠药,本是想示好求和,表明我们不愿与他为敌。
可他至今按兵不动,这沉默本身便是答案。
还有那贾德刻意提及‘劫匪’……”
老医师的声音陡然一沉,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如今想来,那分明是一记投石问路,是早就布下的杀招!”
崔林猛地一掌拍在额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眼中原有的困惑瞬间被惊骇取代,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我们…我们真是忙昏了头,一叶障目!”他声音发紧,带着后知后觉的颤栗;
“当初宣扬县令送物资,原是想暂缓冲突,留一线余地。
谁知…谁知这看似求和的举动,反倒替他圆了场面,帮他补上了‘仁慈善政’这最后一块遮羞布!”
他越说越觉心惊,语速不由得加快:“如今我们若在离开途中‘遭遇不测’,他不仅兵不血刃地除去了知晓内情的心腹大患;
还能在朝廷考绩上落个‘治疫有功’、‘体恤民情’的完美名声——甚至可能因此得到擢升!
而我们,连同那些死去的乡民,都成了他晋升路上的垫脚石…好一招一石二鸟的毒计!”
就在这时,陆渊眼中幽光一闪,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动潜伏在暗处的幽灵:
“孙敬日前打探来的消息…这襄县县令,是河内司马氏的旁支。”
华佗与崔林闻言,面上疑惑更甚。
崔林蹙眉道:“司马氏?河内名门,家风严谨,族中如司马防公等;
皆以持重守正闻名,官声向来不错。陆兄,你是否…有所误会?”
华佗也捻须沉吟:“老夫早年游医时,亦曾与司马家子弟有过数面之缘,观其言行,并非奸恶之徒。”
陆渊看着二人,嘴角牵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容里浸透着一种来自历史深处的寒意。
“家风?官声?”他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低沉而危险;
“若我告诉你们,这个‘名声不错’的司马家族,最擅长的便是表面仁义道德,暗里藏匿锋刃呢?”
他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从华佗和崔林脸上缓缓扫过,最终一字一顿地投下惊雷:
“师父,德儒兄,你们可还记得,我曾与你们提过的那‘一梦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