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北方邺城。
晨光初透,却穿不透这处僻静院落里凝固的寒意。
袁绍府邸旁的这方小天地,仿佛被整个邺城的喧嚣刻意遗忘,连鸟雀都绕道而行。
刘备枯坐案前,指节泛白地捏着那封由糜家商队九死一生送来的密信。
绢布轻薄,此刻却重若千钧。
他垂眸,将上面每一个字反复咀嚼了三遍,这才缓缓递给身旁屏息许久的孙乾。
信是简雍执笔,墨迹从容,可字里行间却奔涌着张飞那粗豪炽热的气息——
那种不顾一切的莽撞,那种火烧火燎的急切,几乎要破纸而出,烫伤手指。
这封信来得太是时候,又太不是时候。
近日来,刘备在袁绍麾下如履薄冰。
自从那位雄踞河北的主公得知,斩他心腹爱将颜良、文丑的竟是刘备二弟关羽后,最后那层虚伪的客套便被彻底撕碎。
袁绍看他的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凌,几次召见,言语间的逼迫一次厉过一次。
“玄德,休叫孤失望。”
“一封手书而已,莫非……舍不得?”
他被逼到墙角,只得写下那封言不由衷的密信。
毛笔尖每一次划动,都像在剜自己心上的肉。
他知道,那封信一旦送出,便可能将二弟云长往火坑里推。
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悔恨与焦虑中辗转反侧。
而此刻,手里这封来自汝南的密信,却像无尽暗夜里骤然撕裂乌云的一线天光。
不仅得知三弟翼德在汝南站稳了脚跟,更提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名字——陆渊。
信中,他那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只服强者拳头的三弟,竟尊称其为“小军师”。
那些几乎要溢出纸面的赞誉——“天纵之才”、“算无遗策”;
甚至“有他在,俺老张这脑子都清明了许多”——让刘备觉得恍在梦中。
可素来沉稳、惜墨如金的简雍,在信末以近乎郑重的笔触,补上了最有力的一笔。
他详述了张飞如何脱胎换骨,那支经陆渊之手整顿后的黑虎军,又是如何气象一新,隐现峥嵘。
刘备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激荡。
他抬起眼,目光掠过也已读完密信、面色各异的孙乾和赵云。
案头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他们凝重的面庞上投下摇曳的暗影,如同几人未卜的前路。
“公佑,子龙,” 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微颤;
那里面混杂着绝处逢生的希望和害怕失望的恐惧,“你们以为如何?这世间……当真有此等奇人?”
孙乾小心翼翼地将帛书在案几上抚平,指尖在那几行关键的字句上轻轻划过,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精光。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拱手,声音因激动而略显低沉:
“主公,此乃山重水复中之柳暗花明!
三将军的性情你我都知,他眼界极高,能让他心服口服尊称一声‘军师’的,绝非凡俗。
更有宪和从旁佐证,此人才能,定然不虚!”
他的手指点在信中一段,语气愈发凝重,仿佛在揭示一个天大的秘密:
“最令人称奇之处在于,这位陆先生……竟似能未卜先知。
他早早便嘱咐三将军将那份《防疫十条》一起送来,言明可作‘大礼’,献于袁绍。
难道他在四月前,早已算准了我们今日在邺城如坐针毡的困境?”
他顿了顿,回味着信中的内容,继续叹道;
“那《防疫十条》看似条目简洁,却将隔离、诊治、用药、善后融会贯通,自成体系。
更难得的是,其中所列皆为寻常草药,易于采办,百姓稍加学习便可自行疗疾。
这般化繁为简的远见卓识,堪称……神鬼莫测。”
一旁按剑而立的赵云,一直沉默地倾听着,此刻也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磐石:
“若信中所言非虚,这位陆先生,或真是助主公扭转乾坤之关键。”
他话语微顿,剑眉微蹙,流露出武将特有的审慎;
“然,此人心思如此缜密,布局如此深远,竟能预判河北局势……恐怕……并非久居池中之物。”
刘备闻言,脸上连日来的阴郁竟如冰雪遇阳般化开,他豁达一笑,眉宇间重现几分昔日的风采:
“好!既然你们都说是真的,那便是上天尚未舍弃我刘备!至于能否为我所用……”
他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已穿透重重屋宇,望向那不可知的南方;
“待他日相见,一谈便知。我刘备别无所长,唯有一颗匡扶汉室的真心,与待士以诚的赤忱。
自古真心方能换真心,我以此相待,何愁贤士不归?”
朗朗笑声在室内回荡,冲淡了之前的凝重。
然而,笑声未落,刘备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像是猛地被一根无形的针刺中。
他眉头再次紧紧锁住,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孙乾与赵云敏锐地察觉到这变化,心中同时一紧,齐声问道:“主公,何事忧虑?”
刘备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浸满了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指着密信末尾:
“你们看,按三弟信中所言,他竟……竟放那位陆小先生,只身往曹操的腹地去了……曹孟德求贤若渴,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许都如今又是那般气象……你们说……这位陆先生见识了许都的繁华,感受了曹孟德的器重;
还能……还愿意回到我们这风雨飘摇的阵营中来么?”
话到此处,如同一盆冷水浇下,三人都沉默了。
案头的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墙壁上剧烈晃动,仿佛映照出他们那骤然收紧的心绪与前途未卜的命运。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似乎又在风中摇曳不定。
官道蜿蜒,车声辚辚。
陆渊正说到那塞翁之子摔断腿后,竟因祸得福,免于战死沙场。
话音未落,他却毫无征兆地连打两个喷嚏,声响洪亮,惊得道旁林鸟扑棱棱四散飞走。
他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望向远处在朝阳下泛着青黛色的连绵山峦,低声自语:
“真是怪了,是谁在念叨我?是……后世的亲人么?还是此地的故人?”
他自不知晓,自己当初为普及卫生常识而随手布下的那步闲棋;
竟被刘备与孙乾视若神明预判,更在数百里外的邺城,于刘备心中点起了何等炽烈的希望之火。
此刻的陆渊,只是弹去衣袍上的尘土,认真地权衡着一个“重大”抉择——
接下来,是该继续讲述那石猴的故事,还是转而叙说梁山好汉们的聚义悲歌?
青山寂寂,白云悠悠。
命运的织机已然启动,无数丝线在无人窥见之处,悄然交织。
此时,许都城下,烟尘初定。
就在陆渊一行的车马消失在官道尽头后不久,大地忽然传来沉闷的律动。
一队得胜之师如黑色的铁流,出现在地平线上。
曹操的大纛在风中狂舞,他本人身披玄甲,在关羽、张辽、曹仁、夏侯惇等一众名将的簇拥下,凯旋入城。
马蹄声碎,踏碎了许都的宁静。
将士们脸上带着洗不去的风霜与压抑不住的骄悍。
关羽甫一入城,甚至来不及卸下征尘,便径直前往两位嫂嫂的居所。
院落幽静,但他一步入,便感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
甘、糜二位夫人快步迎上,甘夫人更是将一封密信郑重递入他手中,指尖微凉,声音低得几乎只闻声息:
“二叔,此物……是糜家的人拼死送来,我与妹妹日夜不安,就等二叔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