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些问题,还得自己今后慢慢思索,自己当前的首要目的,便是争取面前这个相对进步的杨州太守程千烨。
整理了一番思路,陈珏忽然反问:“程太守见过春播吗?农户撒种时从不会只挑饱满的播,总要多撒几分,因为谁也说不清哪粒种子会遇上好雨水。您说世家子是熟土,可熟土若不勤耕,也会板结;乡野的瘦地,若肯多浇些水,未必长不出好庄稼。”
陈珏目光扫过那些面露不屑的世家子弟:“程太守算的是眼前的粮草账,可没算长远的收成。今日省下的试错成本,或许就是明日错过的栋梁。当年活字印刷刚出现时,不也被说‘不如雕版精致’?可若因成本高就弃了,哪有后来的典籍普及?”
后排一个穿着浆洗的泛白长衫的生员忽然站起:“陈先生说得对!我就是乡校出来的,当年先生说我‘朽木难雕’,若不是程太守偶然见了我,哪有机会站在这里?” 他声音发颤:“可像我这样的,千百人里才出一个。”
程千烨沉默片刻,将名册放回案头:“这就是症结所在:万里挑一,成本太高了。大华的粮仓,还撑不起让每粒种子都有试错的机会。” 他望着陈珏:“你要做的,是让更多种子能发芽;我要做的,是确保发了芽的能长成材。或许…… 本就该分两条路走。”
阳光透过玻璃幕墙,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明暗交界线。陈珏忽然笑了:“若两条路最终能汇成一条河呢?”
陈珏向前一步,目光扫过礼堂里或困惑或不屑的面孔,忽然提高了声音:“程太守说两条路,可大华现在的问题是,一条路铺着锦缎,另一条路连石子都凑不齐。”
陈珏望着满堂的生员教授缓缓说道:“大家都知道,我出身平凡,曾经见过不少乡下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领救济粮时只能按红手印;见过老农算不清田租,被账房糊弄了一辈子。”
陈珏的声音淡淡的,却蕴含着悲哀感:“程太守,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们连自家的田产契约都看不懂,连官府的告示都认不全,这样的人,怎么算真正的‘民’?”
后排的世家子弟嗤笑出声:“妇人老农,本就不必识字,各司其职罢了。”
一股火气在胸中翻涌,陈珏强行压了下来,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看向刚刚出声的方位,一片锦衣玉服之中,一人胆怯的缩了缩,却又强自直起身子。
陈珏的目光在那片锦衣上顿了顿,忽然转回头,对着程千烨笑了笑,笑意里带着几分了然:“程太守,您看,这便是症结。有人觉得‘不必识’,有人却连‘识’的机会都没有。”
陈珏知道,这是立场问题,想要用道理来说服利益记得住放弃触手可得的利益,是绝无可能的,因此支撑唯心的取一个折中的说法,谨防世家狗急跳墙。
“我所求的,从不是谁让渡利益,而是给‘识’的机会划一条底线。” 陈珏的声音重新沉缓下来,目光掠过满堂人影,最终落回程千烨身上:“程太守治理扬州多年,该知道一个道理:国家如屋,世家是梁,百姓是基。梁再坚,基不牢,风一吹就晃。”
他微微前倾身子,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所谓基础教育,说透了就是给地基添土。不必教高深学问,先让每个孩子能认自己的名、写简单的字、看懂官府的告示,这不是什么‘颠覆’,是让千万人能站稳脚跟。”
程千烨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显然在琢磨其中关节。陈珏见状又道:“您看这天下,凡教化兴盛之地,必是百姓识文断字者多的地方。不是说识了字就非要做什么大事,而是当他们能看懂田契、能写家书、能辨告示,心里就有了数,行事就有了谱,这天下自然就稳了。”
“大华地大物博,若能让七成百姓识得千字,何愁根基不稳?这就像种田,不先让土地肥沃,哪来丰年?基础教育便是这松土的犁,看似慢,实则是在为后世攒家底。”顿了顿,陈珏的语气愈发郑重:“我主张的,不是让谁取代谁,是让‘识文断字’不再是少数人的特权。先扫盲,再启蒙,而后广设学堂,就像筑路,修通村的小径,再铺连镇的大道,最后才能成贯通全国的通途。”
“否则,若只修通都城到州府的大路,却任由乡野间的小路泥泞不堪,这人世间便像个四体不勤的壮汉。”张开手掌,五指屈伸自如:“这就像人身,若只练躯干筋骨,却让手足指节僵死,纵有千斤蛮力,怕也捏不起一粒米。纵使躯干再强健,握不住笔、迈不开步,终究是个废人。”
目光扫过满堂生员,他声音渐沉:“大华如今便是如此。府学的精英们如栋梁挺立于上,可底下千万百姓若连字都不识,便如手足无知觉。丈量田亩要靠账房,读告示要托秀才,这般‘四肢不勤’,再宽的大路也走不稳。”
后排穿锦袍的生员还要反驳,却被程千烨抬手止住。太守望着陈珏,眼中露出深思:“你想如何通络?”
“先让人认识得自己的名字,看得懂最简单的告示,不必人人都懂经史策论,就像不必每条路都能跑马车。可至少要让他们认得路牌,辨得方向,这不是要动摇什么,只是让这大华的‘身子’更灵便些。” 陈珏语气平实:“组建扫盲夜校,不必教经史子集,就编些认名字、记时令的小册子;不必请饱学鸿儒,让乡校的先生晚间兼职,每日教上一些便好,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成本不高,却能让千万人先‘活’过来。”
这番话没有剑拔弩张,却像一股清泉,缓缓淌过礼堂的每个角落。程千烨望着陈珏,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高邮推行乡学的初心,那时不也是想让更多人能捧起书本吗?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说的倒可先在高邮试试。只是这千字课本,得由府学来编,既要有百姓能懂的白话,也得守着文脉的根。”
听到程千烨的话,成就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