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用灵魂肮脏交易换来的阳春面,提供的热量短暂而虚幻。当最后一口寡淡的面汤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滑过喉咙,落入依旧空洞的胃袋时,一种比饥饿更深刻的东西,开始从内部啃噬我。
耻辱,不再是情绪,而是变成了一种物理存在,像一层厚重、油腻的污垢,紧紧包裹着皮肤,渗入毛孔,无论这冰冷的雨水如何冲刷,都无法洗净。那个老人沉默的、洞悉一切的眼神,像一枚烧红的烙铁,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永久的印记。他收下了假钞,用一碗面,完成了一场对我无声的、却比任何鞭挞都更残忍的审判。
我离开了那条街,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空壳,在陌生小城迷宫般湿滑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雨水是我的同伴,也是我的行刑者。赤膊的上身早已失去知觉,只有肌肉偶尔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证明这具躯体还残存着生理反射。
夜幕彻底降临,雨势稍歇,但空气愈发阴冷潮湿。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积水的路面上拉出扭曲破碎的倒影,像无数个光怪陆离的、嘲讽着我的鬼影。
去哪里?
这个问题变得无比具体而尖锐。露宿街头,对于此刻的我,已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唯一的、冰冷的归宿。
我的目光开始像真正的流浪汉一样,带着一种动物般的本能,搜寻着可以栖身的角落。银行的24小时Atm机隔间?里面已经蜷缩着一个裹着破旧军大衣的身影。桥洞?下面堆满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浑浊的污水缓缓流淌,隐约可见老鼠窜动的黑影。关闭的店铺门口?冰冷的卷帘门无法提供丝毫温暖,反而像一块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绝望,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它是我脚下冰冷的积水,是我吸入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是我胃里持续不断的、灼烧般的抽搐。
最终,我在一个老旧居民楼的背风处,找到了一个勉强可以容身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建材和破烂家具,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凹陷。我蜷缩着身体,挤了进去,试图用那些冰冷、粗糙的木头和砖块,为自己构筑一个可怜的、象征性的避难所。
寒冷,无孔不入。湿透的内衣像一层冰壳,紧紧贴在皮肤上。我抱紧双臂,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白色的雾气,瞬间消散在更冷的空气中。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温度”对于生命的意义。曾经,我办公室的恒温系统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如今,连维持最基本的体温都成了一种奢望。
饥饿感再次凶猛地袭来。那碗阳春面提供的能量早已消耗殆尽。胃袋像一只被遗弃的、干瘪的旧口袋,在腹腔里疯狂地摩擦、扭曲,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呜咽声。喉咙干得如同沙漠,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
我闭上眼睛,试图用睡眠来逃避这双重的折磨。但寒冷和饥饿像两个最尽职的狱卒,毫不留情地撕扯着我的神经。过往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
邹帅在“云阙”会所那间包厢里,平静地陈述着“工具论”;
安然离去时,那双黯淡绝望的眼睛;
李菩提摔碎茶杯时,决绝的背影;
火车站售票员那声冰冷的“假钱”;
还有那个卖面老人,那双深不见底、了然的、沉默的眼睛……
这些画面交织、旋转,最终汇聚成一股黑色的、自我厌弃的洪流。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是邹帅的阴谋?是命运的捉弄?不,或许,根源在于我自己。在于我那膨胀到扭曲的野心,在于我对捷径和力量的贪婪,在于我迷失在异能带来的虚妄之中,忘记了作为一个人,最根本的立身之本。
“食卦”……我曾以为它是我窥探世界、掌控命运的利器。如今看来,它更像是一剂诱人堕落的毒药。它让我看到了太多表象之下的“信息”,却让我忽略了最基本的人性与规则。我算尽了利弊盈亏,却算丢了自己的本心。
我下意识地,再次将手伸进裤袋。
空的。
那张假钞已经不在了。
连这最后的、耻辱的凭证,也离我而去。
我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无所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这冰冷的夜色,将我彻底淹没。我不是失去了财富和地位,我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我就算此刻冻毙在这堆破烂之中,也要等到很多天后,尸体散发出恶臭,才会被人发现,像清理垃圾一样被处理掉。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终极的寒意,比物理上的冰冷更让人绝望。
我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时间缓慢得如同凝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凌迟。我开始出现幻觉,仿佛看到温暖的炉火,看到满桌的珍馐美馔,看到安然微笑着向我走来……但每一次幻觉的破灭,都让现实显得更加残酷。
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天空似乎露出了一丝灰白,雨好像彻底停了,但寒冷更甚。
就在我意识开始模糊,仿佛要坠入永恒的黑暗时,一股熟悉的气味,借着清晨微凉的空气,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那是……麻辣烫的味道。
浓郁、复杂、带着骨汤的醇厚和多种香料的刺激。这气味,与我此刻所处的污秽、冰冷、绝望的环境,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它代表着一种粗糙的、却真实无比的生机,代表着人间的烟火气。
我努力抬起头,循着气味的方向望去。隔着一两条街巷,我似乎能看到那家“张亮麻辣烫”的招牌已经亮起了灯,准备开始一天的营生。
那个地方,此刻在我的感知里,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那里有食物,有温暖,有“活着”最基本的需求。
而我,像一滩腐烂的淤泥,被困在这个冰冷的角落,连移动一下身体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食卦”已死。
随着那张假钞的“使用”,随着那碗只为果腹的阳春面,随着这一夜露宿街头的彻底堕落,那个曾经能品尽天下至味、洞悉人心欲望的“食卦人”,已经彻底地、毫无悬念地死去了。
剩下的,只是这具濒临极限的、名为“张”的躯壳,和一个被逼到生存绝对底线后,一片空茫的灵魂。
我闭上了眼睛,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那缕挥之不去的、代表着遥远生机的麻辣烫气味,和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