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挂牌的余波尚未平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还在扩散,另一场更为隐秘、也更为尖锐的考验,已悄然而至。这一次的战场,不在聚光灯下的发布会场,也不在象征权力更迭的挂牌仪式,而在一个更为私密、也更为挑剔的圈层内部——京城顶级的食材品鉴圈。
邀请来自顾老。这位在省城“云水阁”被我以“开水白菜”点破窘境的餐饮界耆宿,似乎并未因那次折戟而心存芥蒂,反而以一种更为郑重的姿态,递来了一张素雅却分量不轻的请柬——一场在京城私人俱乐部“兰轩”举行的“黑松露品鉴私宴”。请柬上寥寥数语,却意味深长:“闻张先生深谙食材本源之道,今有欧陆来客,携‘地下钻石’若干,真伪莫辨,优劣难分,盼先生法眼,一辨乾坤。”
这看似是学术交流般的邀请,实则是顾老在京城圈层内,对我的一次“补偿性”引荐,亦或是一次更为审慎的“再检验”。毕竟,“开水白菜”之事局限于省城顶层小圈,而在藏龙卧虎的京城,我需要新的、更具说服力的战绩来巩固“食卦”的权威。
“兰轩”依旧隐匿于那条看似普通的胡同深处,朱门紧闭,石狮默然。引路的还是那位面容清癯、步履无声的老管家。穿过曲径回廊,此次宴设在一间更为精巧的暖阁内。地龙将室内烘得温暖如春,窗外几株老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阁内陈设极简,却无一不是精品,墙上挂着一幅倪瓒风格的枯笔山水,多宝格里只零星摆着两三件宋瓷,空灵之境,反而更衬出此间主人与宾客的不凡品味。
到场者不过十余人,气氛与挂牌仪式的开放不同,这里更为凝练、封闭,也更为挑剔。除了顾老,还有几位气度沉凝的老者,应是京城美食界的隐士名宿;一位戴着金丝眼镜、举止一丝不苟的跨国食材供应商代表;一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眼神锐利的意籍主厨;以及两三位衣着低调、却难掩久居上位气度的中年男女。他们的目光,在我踏入暖阁的瞬间,便如同无数细密的探针,无声无息地笼罩过来,带着审视、好奇,以及一丝属于这个特定圈层的、固有的傲慢。
顾老迎上前,笑容比在省城时多了几分真诚,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张先生,京城水深,藏珍纳粹,也藏污纳垢。今日这批黑松露,来自佩里戈尔核心产区,号称今年最佳,却也有些……不易分辨的蹊跷。老夫眼拙,特请先生前来,一同品鉴。”
“顾老客气,晚辈尽力而为。”我微微颔首,目光已投向暖阁中央那张紫檀木长案。
长案上,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数十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黑松露。它们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吸湿宣纸的银盘里,如同沉睡的、布满不规则钻石切面的黑色瑰宝。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郁、复杂、带有麝香、林地土壤、甚至一丝微妙发酵气息的独特芬芳,那是顶级黑松露才能散发出的、充满诱惑力的气息。
那位意籍主厨,带着几分表演般的自豪,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拿起一颗个头最大、形状最饱满、纹路也最显粗犷豪放的黑松露,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介绍道:“诸位,请看这一颗!重量超过一百二十克,香气浓郁,形态完美,是这批货当之无愧的‘国王’!无论是切片配帕尔玛奶酪,还是用以制作意式烩饭,都将是极致的享受!”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那位供应商代表也推了推眼镜,补充道:“是的,这批黑松露的冷链数据完美,从法国产地到北京餐桌,全程恒温恒湿,GpS监控,品质绝对有保障。”
所有的证据,似乎都指向这批黑松露的完美无瑕。
顾老看向我,眼神意味深长:“张先生,您看呢?”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缓步走到长案前,没有去碰触那颗被众人交口称赞的“国王”,甚至没有像寻常品鉴者那样急于去嗅闻。我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如同高精度扫描仪,缓缓掠过每一颗松露。
我的观察,始于最细微处。
首先是色泽。顶级的佩里戈尔黑松露,表皮应是深黑色,但在光线下,会呈现出一种如同黑天鹅绒般、带有细微紫色或棕红色反光的质感,深邃而富有层次。而眼前这些,尤其是那颗“国王”,黑则黑矣,却略显“呆板”,缺乏那种灵动的光泽变化,更像是……一种均匀的、被刻意维护出来的“标准色”。
其次是纹路。天然生长的黑松露,表面的疣状突起(钻石状纹路)大小不一,分布不均,棱角分明且自然。而这几颗品相最好的,纹路虽然粗犷,但细看之下,其“钻石”的棱角似乎过于“规整”了一些,缺乏自然生长应有的随机性和笨拙感,隐隐透出一丝人工筛选甚至“修饰”的痕迹。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香气。
我闭上眼睛,排除视觉干扰,将全部心神沉浸在嗅觉的世界里。那股浓烈的、标志性的香气如同潮水般涌来,奔放,富有侵略性,试图掩盖一切。但我的嗅觉神经,经过无数次的刻意训练和天赋加持,早已变得如同最精密的化学分析仪。
在那澎湃的、近乎完美的“主香调”之下,我捕捉到了几丝极其微弱、却足以颠覆整体判断的“不和谐音”:
一丝……类似于过度发酵后产生的、极其细微的酸败感,如同水果在密闭空间放置过久后,从核心开始变质前的那一刻,所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闷腐”之气。这绝非顶级新鲜松露应有的气息。
另一丝,则是一种被低温强行压抑下去的、水汽浸染后的“沉闷感”。仿佛这颗松露的核心,曾经历过短暂的、非低温环境的“苏醒”,吸收了一些不该吸收的、来自外部环境的杂味,虽然后续的冷链将其重新“催眠”,但那丝不纯,已如同烙印般,留在了它的生命信息素之中。
我睁开眼,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伸出右手食指,指腹并未直接接触松露表皮,而是在距离那颗“国王”表面一毫米处,极其缓慢地移动。我的触觉感知,透过空气的微流,捕捉着那颗松露散发出的、最细微的“生命力场”。
然后,我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惊讶的动作——我轻轻拿起旁边银盘中备用的一根天鹅绒包裹的细长银针,不是去刺探,而是用针尖最细微处,极其轻柔地、近乎无接触地,拂过那颗“国王”底部一处颜色略深、看似无关紧要的褶皱。
就是这里!
通过银针传递回来的、那几乎无法察觉的振动反馈,我感知到了那处褶皱的硬度,与松露其他部位那坚实的触感,存在着微小的、但确实存在的差异——那里稍微“疲软”了约百分之五。这意味着,其内部细胞结构的腐败进程,已然从这里,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我放下银针,目光平静地看向顾老,然后转向那位意籍主厨和供应商代表,声音清晰地打破了暖阁内的寂静:
“顾老,诸位,”我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经过精确测量,“这颗松露,以及旁边那几颗品相最佳的,确实来自佩里戈尔,品种无误。”
众人神色稍缓。
但我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但是,它们在离开产地后,运输链的某个环节——大概率是在跨洲航空运输的中转仓储阶段——经历过一次短暂的,但足以影响其核心品质的温度波动。”
供应商代表脸色一变,立刻反驳:“不可能!我们的冷链记录完美无缺!”
我没有与他争辩,继续陈述我的“诊断”,如同医生宣读化验单:
“持续时间不会很长,可能只有两到三个小时。温度或许没有跌破冰点,但肯定超出了它最适宜的、极其狭窄的保鲜区间。导致其内部细胞结构受到了微小的、却是不可逆的损伤。”
我指向那颗“国王”:
“其香气因此损失了至少三成的层次感。原本应该蕴含的、类似成熟榛子、雨后林地植被、甚至一丝微弱蜂蜡的复杂尾韵,变得模糊、扁平,而被一种……急于挥发的、略显单调的、甚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败感的浓烈所取代。”
我的手指移向它底部的那个褶皱:
“而这里的硬度,比其他部位低了约百分之五。这意味着,它的腐败进程,将从内部,从这里,率先开始。虽然外表依旧光鲜,堪称‘国王’的仪表,但其灵魂……已经受损了。”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震惊的脸庞,最终落在那位供应商代表变得苍白的脸上,语气斩钉截铁:
“这颗,以及旁边那几颗同样‘完美’的,已非‘顶级’。它们的最佳风味窗口,已经提前关闭了。它们的价值,远不及旁边那些个头稍小、香气稍淡,但生命力完好的普通品。”
死寂。
暖阁内仿佛连梅花的暗香都凝固了。
那位意籍主厨张大了嘴巴,看看松露,又看看我,眼神中充满了荒谬感和难以置信。几位美食名宿面面相觑,眉头紧锁,有人忍不住再次俯身去嗅闻,试图找出我所说的那些“瑕疵”。
顾老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他看向那位供应商代表,眼神锐利:“菲利普先生,张先生所言……?”
那位菲利普先生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但在顾老和我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承认:
“在……在巴黎戴高乐机场中转时,因为地勤罢工协调失误,冷藏车确实在非控温区……滞留了接近三个小时……我以为,外表无损,香气依旧浓烈,足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一切已不言自明。
刹那间,暖阁内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之前的审视、傲慢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深深敬畏,以及一丝火热的、仿佛看到神迹般的狂热。
“微观洞察”……这不再是“观澜”发布会上的一个华丽辞藻,而是在这顶级的品鉴场上,用无可辩驳的事实,确立了的绝对权威!
顾老率先抚掌,叹息声中带着由衷的敬佩:“窥一斑而知全豹,察细微而断本质。张先生这‘食卦’之法,已近乎于道矣!老夫……心服口服!”
这一次,他的“服了”,比在省城时,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重量。
品鉴私宴在一种全新的氛围中继续,我成了绝对的中心。没有人再关心那些“受了内伤”的黑松露,所有人都围拢过来,试图与我交流,探讨“食卦”的奥妙。
当我离开“兰轩”时,老管家亲自送我至门外,姿态比来时更为恭敬。我知道,“食鉴”之名,将随着今日在座这些挑剔的舌头和精明的头脑,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迅猛、更可信的方式,在京城最顶级的圈层里传播开来。
“观澜”的锋芒,已不再仅仅是理念和口号。它拥有了足以切开一切虚伪表象的,第一把、也是最为锋利的“手术刀”。
而这,仅仅是我踏入这京城深水区后,展示出的第一种“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