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朗格萨克森腕表,如同一个精致而冰冷的烙印,牢牢地铐在了我的左手腕上,也铐在了我的心上。最初几天那种混合着兴奋与不安的新鲜感逐渐褪去后,一种更持久、更黏稠的别扭感,开始如影随形。
它不仅仅是一件饰品,更像一个无声的宣告,一个横亘在我与过去那个“老板”之间的、日益扩大的鸿沟的物证。每一次不经意间瞥见手腕上那冷冽的铂金光泽,都会在我心头激起一阵微小的、却无法忽视的涟漪。我开始更加注意自己的衣着、谈吐,甚至走路的姿态,仿佛必须用一整套与之匹配的“外壳”,才能撑得起这份突如其来的“贵重”。
这种刻意的修饰,在咨询室里或许还能维持一种“成功人士”的体面,但一旦面对那些来自过往生活的人和事,便显得格外脆弱和不堪一击。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老陈,和他那间充满了踏实面粉香气的包子铺。
自从戴上这块表后,我去老陈包子铺的频率明显降低了。起初,我还能给自己找些借口——咨询室太忙,应酬太多,或者干脆就是“忘了”。但内心深处,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在逃避。逃避老陈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沉默不言的眼睛;逃避那间烟雾缭绕、充满了最质朴生活气息的小店,与我手腕上这块价值数十万的“艺术品”之间,那种令人无地自容的对比。
然而,长久养成的习惯和对那股面香的渴望,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戒掉的。尤其是在经历了谭先生那场高压对峙之后,我格外想念老陈包子铺里那种能让紧绷神经松弛下来的、安稳踏实的气息。
一个周三的清晨,窗外天色微熹,秋寒渐浓。我因为前一夜思索一个复杂的商业咨询案例而失眠,起得比平时都早。胃里空落落的,带着一丝因焦虑和睡眠不足引起的隐痛。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的脑海里就冒出了老陈那刚出笼、热气腾腾、暄软雪白的肉包子,仿佛那浓郁的肉香和面香已经穿透了半个城市,钻入了我的鼻腔。
去,还是不去?
内心经过一番短暂的挣扎,对温暖食物的渴望最终占据了上风。我心想,这么早,老陈肯定在忙,我买了就走,速战速决,他未必会注意到我手腕上的变化。我甚至刻意穿上了一件袖口比较长的薄毛衣,将腕表严严实实地遮住。
怀着一种做贼般的心情,我走出了高档公寓,没有开车,步行朝着大学城的方向走去。清晨的街道有些清冷,环卫工人正在沙沙地清扫着落叶,早点的摊贩刚刚支起炉灶,空气中弥漫着城市苏醒前特有的宁静与生机。这种熟悉的场景,让我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
然而,越是接近那条熟悉的巷口,我的脚步就越是不由自主地变得迟缓、沉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仿佛不是去买几个包子,而是要去赴一场审判。
就在巷口遥遥在望,甚至已经能隐约闻到那股勾人食欲的面香时,我的目光,猛地被巷子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攫住了——是老陈!他正端着一个巨大的、冒着滚滚白气的铝制大蒸笼,从店里走出来,熟练地将蒸笼架在门口那个用砖头和旧铁桶垒砌的简易灶台上。他穿着那身永远沾着面粉的深蓝色工装,微微佝偻着背,额头上因为热气而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晨曦中闪着微光。
他就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代表着一种我既向往又感到畏惧的、坚不可摧的真实。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立在了我与那条巷子之间。我低头,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住了被毛衣袖子遮盖住的左手腕。那块表的轮廓,隔着柔软的羊毛纤维,依然清晰地硌着我的皮肤,像一块灼热的冰。
进去吗?像以前一样,自然地打招呼:“陈叔,来俩肉包!”
然后呢?老陈会像往常一样,沉默地递过包子,收下三块钱。他的目光,会不会不经意地扫过我的手腕?他会不会看到那偶尔从袖口滑出的一抹冰冷的金属光泽?他什么也不会说,但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里,会流露出什么样的情绪?是了然?是失望?还是那种让我最无法承受的、平静的疏离?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场景,感到了那种无言的、却重如千钧的压力。
不,我不能进去。
一种强烈的退缩感攫住了我。我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朝着与巷口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走路急促,而是因为内心那份无法面对的自鄙和慌乱。
我绕了很远的路,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遇到熟人的街道,最终在一条陌生的商业街上,找到了一家刚刚开门、装修明亮的连锁品牌包子铺。店里干净得几乎无菌,播放着轻柔的音乐,穿着统一制服的店员露出标准化的微笑。
“先生,需要点什么?我们这里有鲜肉包、酱肉包、香菇青菜包、豆沙包……”店员的声音甜美却毫无温度。
“两个……鲜肉包。”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包子很快用印着logo的纸袋装好递给我。我付了钱,拿着包子走到街边。纸袋温热,但远不及老陈那边刚出笼时烫手的温度。我咬了一口,包子皮还算松软,肉馅也调味得当,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了那股带着烟火气的、手工揉面的劲道?缺了老陈沉默背影里蕴含的、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还是缺了那份坐在油腻小桌旁,看着学生们匆匆来往的、鲜活的生活气息?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嘴里这价格不菲的“标准化”包子,味同嚼蜡。
“哟,这不是张老板吗?”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是王姨。她手里拎着刚买好的菜,正诧异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连锁店包子纸袋,以及我身上与这条街格格不入的穿着。
“王姨。”我有些尴尬地打了个招呼,下意识地把拿着包子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你咋跑这儿来买包子了?这儿的包子能有老陈家的好吃?”王姨心直口快,狐疑地打量着我,“我刚才好像看见你在我们那边巷口晃悠来着,怎么没进去?”
我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支吾着解释道:“哦……我,我刚好到这附近办点事,顺路就……”
王姨“哦”了一声,眼神里却明显写着不相信。她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老陈今天还念叨呢,说你好久没去他那儿了,是不是嫌他包子不好吃了……唉,人呐,位置不一样了,口味是会变的。”
说完,她拎着菜篮子,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手里那个冰冷的连锁店包子,和王姨那句“口味是会变的”,像两根针,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绕路避陈,避开的不仅仅是一间包子铺,一个人。我避开的,是那个曾经满足于简单食物、安心于市井烟火、内心踏实的自己。我试图用华丽的袍子遮盖过往,却发现那袍子下面,爬满了名为“虚荣”和“不安”的虱子。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身价格不菲的行头,和手腕上那块在都市晨曦中闪烁着冷漠光芒的腕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我或许赢得了名利,却在不知不觉中,迷路了。
而那条回归初心的路,似乎比我想象中,更要崎岖和难以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