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板那顿火锅,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几日未平。那精准到秒的毛肚,那看似随意却步步为营的试探,还有那三日的期限,都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我知道,自己已半只脚踏入了一个不同于大学城烟火人情的棋局,执棋者是周老板,而我,是他眼下想要纳入麾下的一枚棋子,或者,更可能是一柄需要先试试锋芒的刀。
三日之期,第一天,我按兵不动。
并非消极怠工,而是需要沉静。清晨,我照例四点起身,天色墨黑,只有街角路灯洒下昏黄的光晕。隔壁老陈的包子铺已经亮起灯,传来面盆磕碰的闷响,那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序曲。我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开始熬制今天的骨汤。选猪大骨,需敲骨吸髓,冷水下锅,旺火煮沸,撇去浮沫,再加入老姜、几粒白胡椒,转为文火,让时间与火候慢慢逼出骨髓里的精华。这过程,急不得,躁不得,如同《道德经》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过了,汤则浊,火候不足,汤则寡。我守着这锅汤,也像是在守着内心某种即将被扰乱的秩序。
店里陆续有了动静。最早的是环卫工老李,他推着吱呀作响的清洁车,会在店门口稍作停留,花三块钱买两个老陈的素包子,就着自带的大号搪瓷缸里的开水,蹲在路边迅速吃完。他很少进店消费,但那疲惫而满足的神情,亦是这城市坐标轴上一个坚实的点。
接着是赶早自习的学生,睡眼惺忪,点一碗清淡的汤面或馄饨,匆匆吃完,便汇入奔向教学楼的人流。他们的点单直接而高效,充满了对一天开始的能量需求,少有纠结,卦象清晰,多是“震卦”的主动与“乾卦”的进取。
我一边应付着早间的客流,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街对面。张记餐馆的卷帘门尚未拉起,寂静无声,与周边渐渐苏醒的店铺形成对比。这本身,在清晨充满生气的坐标轴上,就是一个不和谐的“静点”,属“坤卦”,却非厚德载物之静,而是滞涩困顿之象。
第二天,我开始行动。
我没有直接去张记,那太显眼。我选择了斜对面一家招牌褪色、生意同样不算兴隆的“悠悠奶茶店”。这里位置僻静,靠窗的卡座正好能观察到张记的正门和后厨通道的一部分。我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珍珠奶茶,一坐就是大半天。
上午十点过后,张记的卷帘门才懒洋洋地拉起一半,老板张全福(我后来打听到的名字)探出身,四下张望了一下,才完全打开门。他年纪约莫五十,身材微胖,但此刻背脊有些佝偻,脸上带着宿醉未醒般的憔悴。他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门前的台阶,动作迟缓,目光时常放空,不似周边店家那般精神抖擞地迎接新的一天。此乃“涣卦”之象,精神涣散,心志不坚。
接近午时,各家餐馆开始忙碌。张记店里依稀可见几桌客人,但比起旁边几家座无虚席的热闹,显得冷清不少。我注意到,给张记送蔬菜的货车来了,司机卸下几筐蔬菜,张全福出来接货,两人在门口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有些争执。司机表情不耐,最后几乎是半摔半扔地把最后两筐菜撂下,开车离去。张全福站在原地,望着那车背影,抬手抹了把脸,半晌没动。
我的心微微下沉。供应商的态度,往往最能反映一家餐馆的资金状况。这景象,印证了周老板所言非虚。
重点在于观察张全福本人的饮食。我耐着性子,等着。快到下午一点,客流高峰已过,张全福才拿着一只不锈钢饭盒,从店里走出来,左右看了看,径直走向不远处一家专做外卖盖浇饭的小摊。他点了什么,我看不真切,只看到他很快提着饭盒回了店里。
第三天,我决定再近一步。
我换了个观察点,坐到奶茶店更靠近门口的位置。时间依旧选在午市过后。今天,我看到了更清晰的画面。张全福依旧拿着那个饭盒,走向盖浇饭摊。这次,他点的是“回锅肉盖饭”。我看着他提着饭盒回到张记,就在店门口支了张小马扎,埋头吃了起来。
我耐心地等着。约莫十几分钟后,他吃完,起身,将饭盒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就在他转身进店的瞬间,我迅速起身,假装路过,走到那个垃圾桶旁。垃圾桶不深,我能清晰地看到,那饭盒里,赫然剩下差不多半碗的回锅肉!白米饭几乎吃光了,但那油光锃亮、肥瘦相间的肉片,却大半残留。
《易经》有云:“饮食必有讼。” 此言虽指宴饮易生争端,但引申开来,一人之饮食,亦可见其境遇心绪。张全福点回锅肉这等油荤厚重的菜,说明其内心仍渴望丰足,属“离火”之欲求;但竟剩下一半肉不吃,此乃极大的反常。肉者,血肉有情之品,在卦食体系里,对应“兑卦”,主口腹之欲与收获。有肉而不尽食,非不欲也,实不能也,或心有事,食不甘味,或经济困窘,需俭省以待不时之需?观其神色愁苦,后者可能性更大。这“剩肉”之象,强烈指向“兑”卦受损,收获远低于预期,甚至呈现“节卦”之象,俭节过甚,近乎于吝。
为了印证,我决定冒险接触一下那个盖浇饭摊的老板。我走过去,点了一份和他一样的回锅肉盖饭,状似随意地攀谈。
“老板,生意不错啊。”我搭话。
摊主是个黑瘦的中年人,一边颠勺一边回:“混口饭吃呗。比不了你们开大店的。”他显然认得我是对面麻辣烫的老板。
“我看刚才张记的老板也来您这买饭,”我故作闲聊,“他常来?”
“老张啊,”摊主手下不停,叹了口气,“以前可是我们这摊子的老主顾,点菜也大方。这几个月……唉,人是常来,但你看他点的,回锅肉,却剩下大半碗肉,我看着都心疼。问他,只说没胃口。可谁信呢?肯定是店里……难啊。”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听说他铺子要转让?”我压低声音问。
摊主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含糊道:“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前几天倒是有生人来他店门口转悠,指指点点的,看着不像吃饭的。”
生人?是周老板的人,还是其他有意接手的人?
线索似乎越来越清晰。但我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我想起周老板提到的“当金镯凑房租”。这属于“事象轴”上的关键信息,若能核实,张全福资金链断裂的推断便几乎可以坐实。
大学城附近就有一家老字号的当铺,“恒昌典当”,有些年头了,门脸古旧,透着股沧桑。下午,我借口路过,踱步进去。当铺里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位戴着老花镜、穿着灰色长衫的老先生,正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一块玉佩。
我假装看柜台里陈列的死当物品,目光扫过,心中却在盘算如何开口。直接问张全福是否来当过金镯,太过唐突,也容易引起对方警惕。
正踌躇间,那老先生抬起头,从老花镜上方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道:“后生,看什么呢?我这儿可没有你们年轻人喜欢的稀罕物件。”
我灵机一动,笑道:“老先生,我不买东西。是想跟您打听个事。我对面张记餐馆的张老板,您认识吗?”
老先生扶了扶眼镜,打量着我:“老张?认得。怎么?”
“他前阵子好像说家里有个老式的金镯子,花样挺别致,我想看看,要是他肯割爱……”我编了个理由。
老先生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叹道:“你来晚啦。那镯子,半个月前他就拿来当啦!活当,期不长。说是……唉,等米下锅呢。”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当时我还劝他,那是他老伴的嫁妆吧?他说没办法,房租催得紧,供应商也堵门……作孽哦。”
此言一出,如同最后一块拼图落下。当票为证,金镯已当,资金窘迫至此,绝非虚言。
我谢过老先生,走出当铺,心头并无揭开谜底的轻松,反而更沉了几分。张全福的困境,是真切的,如同这秋日里渐凉的风,刮在脸上,带着现实的寒意。
然而,就在我准备离开,回店整理思绪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街角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型普通,但车窗贴着深色的膜。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靠在车边抽烟,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张记的门口,又很快移开。
那人……不像是来吃饭的,也不像是附近的住户。那种游离的、监视般的姿态,让我瞬间想起了周老板那双精明的眼睛。是他派来的人吗?他在监视张记,还是……也在监视我这几日的行动?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周老板不仅给了我考题,还可能派了“监考”。他不仅要结果,还要看我解题的过程是否令他满意。这场“观察”,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被审视的压力。
回到店里,已是傍晚。晚市的热闹掩盖了我内心的波澜。我照常招呼客人,舀汤煮菜,但脑海里却在飞速整合这三日所得:张全福迟缓的精神状态(涣卦)、与供应商的争执(讼卦初显)、反常的剩肉行为(兑损节吝)、当铺老先生的证词(确凿的财务危机)、以及那个可疑的监视者。
我在《卦食笔记》上,郑重地画下了“剩肉量-资金紧张度”的对应表。这并非严格的数学函数,而是一种基于卦象与事实关联的经验标尺:
· 肉尽食,汤亦饮: 资金充裕,心态平稳(兑卦亨通)。
· 肉剩少许,菜尽食: 略有压力,尚可维持(兑卦稍有滞涩)。
· 肉剩小半,米饭尽: 资金明显紧张,需节流(节卦,甘节之象)。
· 肉剩大半,仅食米饭与配菜: 资金链濒临断裂,极度窘迫(节卦,苦节之象,近乎吝啬)。
· 点素菜,无肉: 已放弃挣扎,或另筹得资金(需结合其他卦象判断)。
张全福的状况,无疑属于倒数第二种,“肉剩大半,仅食米饭与配菜”,对应“苦节不可贞”的凶险卦象,其铺面转让,已是迫在眉睫。
我合上笔记,窗外华灯初上,大学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充满了年轻的活力与喧嚣。而我知道,在对面那条街,张记餐馆里,张全福或许正对着空荡的桌椅发愁。而我,掌握了决定他这家店命运(至少是转让价格)的关键信息。
周老板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撑不久”的结论,他更要一个能让他以最低代价拿下铺子的“底价”。我这“观察”的结果,将成为他谈判桌上最锋利的武器。
我端起手边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苦涩满口。这“破局”的第一步,我凭借卦食之法,看得清清楚楚。但破开这迷雾之后,显露出的人情冷暖与商业残酷,却让我倍感沉重。明天,就是给周老板“答复”的日子了。我该如何陈述这“剩肉”里藏着的机密?是如实相告,助他压价,还是……?
我看着笔记上那个代表张全福的、深陷“困顿”区域的坐标点,仿佛能听到他无声的叹息。这市井之中的每一个坐标点,无论显达还是困厄,都承载着真实的人生。而我这偶然获得的窥探之能,究竟该指向何方?《左传》有言,“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如今,我算是窥见了张全福的“危”,但我的“备”与“患”,又该如何权衡?
夜色渐深,锅里的汤早已冷却,凝固的油花像一块块无法融化的心事,漂浮在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