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汤老人离去时带来的那阵寒意,并未在我心头盘踞太久。秋雨过后,大学城迎来了连续几个晴好的日子,阳光慷慨地洒满街道,也似乎驱散了那份关于“人心难测”的警醒。或许是我下意识地不愿去深思,将那老人的话语与那碗未吃完的麻辣烫一同,归入了“不可解”的范畴,重新锁回了心底的某个角落。我的注意力,更多地被拉回到了现实的经营与那本日益厚重的《卦食笔记》上。
时序已入深秋,空气里多了几分凛冽的干爽。校园里的梧桐叶大片大片地变黄、飘落,铺满了人行道,踩上去沙沙作响。这是一个离别的季节,也是新生涌入的季节。大四的学生们开始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奔波于各种招聘会,脸上带着憧憬与焦虑交织的复杂神情;而大一的新生们,则依旧保持着对大学城一切事物的新鲜感,三五成群地探索着各家小店。
“多多麻辣烫”里,每日依旧上演着相似的悲欢。我站在柜台后,如同一个冷静的观察者,默然运用着“三维坐标轴”为往来的食客进行着无声的“诊断”。
一个穿着崭新西装、领带却系得有些歪斜的男生,点了一份加足了肥牛和午餐肉的麻辣烫,吃得满头大汗,吃完后对着手机屏幕反复练习着自我介绍(坐标定位:能量区超量,单一大量,口味中辣。定位:高压面试前的能量储备与压力宣泄。事件推测:即将参加重要面试,内心紧张)。
两个提着大号行李箱的女生,红着眼圈,点了一份鸳鸯锅底,分享着最后一顿在校的麻辣烫,互相叮嘱着“以后常联系”(坐标定位:均衡搭配,口味各异(清汤\/微辣),份量共享。定位:毕业离别前的情绪化消费与仪式感。事件明确:毕业离校)。
一位母亲带着刚入学不久的女儿来吃饭,不停地往女儿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在学校要吃好,别舍不得花钱”(坐标定位:均衡搭配偏能量区与纤维区,口味清淡。定位:亲情关怀与初离家庭的适应期。常态行为)。
这些面孔,这些行为,如同河流表面的浮沫,不断涌现,又不断流逝。我的笔记里增加了新的数据,模型的“准确率”在自我验证中似乎又提升了零点几个百分点。我甚至开始尝试,根据坐标分析,对某些看似有“潜在需求”的顾客,进行更加隐晦的、试图引导其开口“咨询”的言语试探。例如,对那个面试的男生,我会在他结账时看似随意地说一句:“面试前喝口热汤,定定神,发挥能更稳。”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连连称是。这种微小的影响力,让我获得了一种掌控般的愉悦。
这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空气中还带着一夜寒凉凝结的露水气息。我照例早早开门,打扫卫生,准备熬制当天的第一锅骨汤。隔壁老陈的包子铺已是灯火通明,蒸笼摞得老高,白色的水蒸气汹涌而出,带着面食特有的甜香,弥漫了半条街道。
我正在门口擦拭招牌,老陈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蒸笼走了过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沾着面粉的白色工作服,脸上带着常年早起留下的疲惫印记。
“刚出笼的,肉的素的都有,趁热吃。”他将蒸笼往我门口的简易小桌上一放,声音有些粗哑。
“谢了,陈哥。”我放下抹布,搓了搓手。这段时间,因着我沉迷于“卦食系统”以及周老板的频繁出现,我与老陈之间似乎隔了一层无形的膜,虽未再起争执,但那种曾经可以随意蹭包子、闲聊几句的熟稔,已淡去了不少。他依旧会送我包子,却很少再踏入我的店门。
我拿起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咬了一口,肉汁鲜香,面皮松软,手艺一如既往的地道。
“今天怎么得空送过来?”我一边吃一边问,试图找回一点往日的熟络。
老陈没接话,只是默默地从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对折得方方正正的白色信封。信封很普通,就是文具店最常见的那种,边缘有些磨损,似乎被摩挲过多次。
“给,那个常来的计算机院的小伙子,叫陆俊的,昨天离校了。他托我转交给你。”老陈将信封递到我面前,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愣了一下,接过信封。触手微硬,里面似乎是一张卡片。陆俊?那个因为我一张匿名纸条而改变了竞赛结果,又塞给我两千块红包的男生?他毕业了?
“他……走了?”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自己都觉得这问题有些傻气。
“嗯,走了。说是签了家南边的大公司,前途不错。”老陈点了点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看出些什么,随即又移开,落在了那笼包子上,“趁热吃,凉了腻口。”说完,他转身便回了自己的铺子,继续忙碌起来,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手里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
我回到店里,在柜台后坐下。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油腻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店堂里空无一人,只有熬汤的锅子发出轻微的“咕嘟”声。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果然是一张卡片。卡片是商店里卖的普通贺卡,封面印着简单的“前程似锦”字样和一幅帆船图案。
翻开卡片,里面是陆俊那略显青涩却工整认真的字迹:
“老板:
展信佳。
我毕业了,今天就要离开学校,去公司报到了。临走前,有件事一直想当面谢谢您,又怕打扰,只好写下这封信。
还记得大二那次编程竞赛吗?那次我因为疏忽,漏传了一个关键文件夹,与一等奖失之交臂。后来您塞给我的那张写着‘务必核对所有文件,尤其是数据备份文件夹’的纸条,我一直留着。下一次竞赛,我牢牢记住了您的话,反复检查,最终拿到了二等奖。
也许对您来说,那只是一次随手的提醒。但对我来说,那次二等奖,不仅是一份荣誉,更是在我简历上至关重要的一笔,为我争取到了后来很多宝贵的面试机会。可以说,它改变了我的一次重要机会,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现在能拿到这份offer。
谢谢您,老板。谢谢您的麻辣烫,更谢谢您那次不经意的帮助。
我现在进了大厂,以后回来看您。祝您生意兴隆!
陆俊
敬上
xx年x月x日”
字迹力透纸背,能看出书写者的郑重。卡片末尾,他还用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我捏着这张薄薄的卡片,反复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年轻人落笔时的温度与真心。店里很安静,只有阳光在无声移动。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我。
最初,是一丝暖意,像冬日里喝下的一口热汤。被人真心感谢、铭记的感觉,是好的。尤其是看到自己的行为,确实对他人产生了积极而长远的影响时,那种微妙的成就感,超越了金钱带来的刺激。
但紧接着,一股强烈的、几乎让我坐立难安的自惭形秽,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了上来。
陆俊真诚地感谢着我那“不经意的帮助”。他不知道,那张纸条背后,隐藏着我最初的犹豫、愧疚,以及后来发现“规律”应验后的窃喜。他不知道,我收下了他塞来的两千块红包,并在那个夜晚,数着那些钞票,心态开始滑向利用“规律”谋利的深渊。他更不知道,现在他真诚感谢的“老板”,内心深处正在构建一套冰冷的系统,试图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食客,都视为可分析、可预测、甚至可利用的数据点。
他将我那次动机并不纯粹、甚至带有实验性质的干预,视作了纯粹的善意。
他将我想象得过于良善了。
“那时候,我还没想过要赚钱……”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着一丝苦涩的回甘。是的,给陆俊塞纸条的那一刻,驱动我的,更多是数学系毕业生对“规律验证”的执着,以及一丝弥补过失的冲动。虽然后来收了钱,但那个起点,至少还保留着一点未经算计的底色。
可现在呢?
我看着那张“前程似锦”的卡片,又抬眼望向窗外。老陈正在店外收拾着桌椅,准备迎接早高峰的顾客。他的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单薄,却透着一种日复一日的踏实。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也洒在陆俊留下的那张卡片上。
清汤老人的话语,在此刻与陆俊的感谢卡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卦能算准事,算不准人心。”——我算准了陆俊会漏文件,却算不出他如此珍视那份提醒,并将之归结为纯粹的善意。
而我,利用这套系统,算准了老郑能讨回薪水,算准了小夏会和好,也算准了张姐能避开p2p的坑……我从中获利,或获得成就感。但我似乎,正在失去感受那种纯粹“善意”交互的能力。我将一切都放在了利益与算计的天平上。
陆俊的感谢,像一面清澈的镜子,照出了我此刻内心的浑浊与迷失。
我将卡片小心翼翼地重新装回信封,放入柜台抽屉里,与那本深蓝色的《卦食笔记》并排放在一起。一个代表着冰冷的计算与膨胀的欲望,一个代表着温暖的感激与最初的偶然。
整个上午,我都有些心神不宁。接待顾客时,笑容都有些勉强。脑海中不时浮现陆俊第一次来店时青涩的模样,他竞赛失利后的沮丧,他带着同学来团建时的兴奋,以及这封字迹工整的感谢信。
中午时分,周老板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再次无声地滑到了店门口。他摇下车窗,没有下车,只是隔着窗户对我笑了笑,扬了扬手中那份似乎更加详尽的“合作计划书”,做了个“下次详谈”的口型,便驾车离去。
若是往常,我定会心潮澎湃,迫不及待地憧憬那“月薪五万”的生活。
但此刻,看着那远去的车影,再摸摸抽屉里那张带着温度的感谢卡,我心里第一次对那条看似金光大道的前景,产生了一丝真切的、沉重的犹豫。
潜龙欲涉水,深水之下,不仅有际遇与风险,更有一些东西,似乎在涉水之前,就已经开始悄然流逝了。那东西,或许就是老陈包子里的面香,是王姨赊账的冻豆腐,是陆俊笔下的真诚感谢,是这“多多麻辣烫”里,最初的那点……烟火人气。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时而握笔记录坐标、时而持勺熬汤的手,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刻的撕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