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店最后剩下的,就只是银行卡里那串单薄的数字。那几千件曾让我拍着胸脯说“不愁穿”的货,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跟收旧货的贩子讨价还价时,他捏着一件衬衫翻来覆去挑刺,嘴里念叨“这料子不行,最多给你五块一件”,我攥着衣角,指甲掐进掌心,那点屈辱感比亏钱还难受。最后,这些“遗产”变成了我手里仅有的、带着体温的启动资金,我揣着这摞钱,像揣着自己最后一次心跳,又站回了大学城那个僻静的转角。
赵胖子介绍的铺面,以前是家打印店,推门进去,满地碎纸混着墨粉味,呛得人直咳嗽。十五平米的空间逼仄得很,墙皮掉得一块一块,像长了癣的头皮,难看极了。可它守着转角,卷帘门一拉开就能正对人行道,更要紧的是,租金比我预算的还低了两百块——这一点点“便宜”,在我眼里满是救命的可能性。
签租赁合同那天,我盯着纸上“承租人”三个字,一笔一划写自己名字时,手都在抖。按手印的瞬间,印泥的红沾在指腹,凉得刺骨,我从房东王姨手里接过那串带锈的钥匙,沉甸甸的,触到掌心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往后再没退路了,这店要是开不起来,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开店第一步,得先让这破地方换个模样。请装修队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从“遗产”里翻出一套旧运动服——还是前两年流行的款式,现在早过时了,衣摆处还有洗不掉的污渍。穿上它,我就像个要上战场的士兵,开始跟陈年污垢死磕。清扫是头一关酷刑:扫帚一挥,灰尘立马飞起来,在从卷帘门缝漏进来的阳光里张牙舞爪,活像被惊扰的幽灵。墨粉的黑颗粒粘在墙角、地面,混着碎纸和不知名的污渍,我只能拎来一桶桶冷水,泡上洗衣粉,拿板刷蹲在地上蹭,一下、两下……腰弯久了,直起来时眼前发黑,后背的骨头“咯吱”响,像要散架似的。
接下来是粉刷。我揣着仅有的三百块,在建材市场挑了最便宜的白色涂料,老板送了我一个掉毛的滚筒、两把刷子,我又买了块塑料布——铺在地上当防护,用胶带勉强粘住边缘,就算是做好了准备。调涂料时,我照着说明加自来水,手忙脚乱的,浆水溅到裤子上,白花花的一片,擦都擦不掉。
刷墙看着简单,实则是磨人的体力活。第一遍滚刷下去,涂料太稀,根本盖不住墙底的污渍,干了之后像一块块难看的补丁。我只能倒回涂料桶,再加两勺粉重新搅,胳膊酸得抬不起来。踩在二手市场淘来的人字梯上,梯子晃悠悠的,我仰着头举着滚筒,没一会儿胳膊就麻了。白色的浆液滴在头发上、脸上,还有旧运动服上,低头看镜子,活像只长了白斑的“斑点狗”。
空气里全是涂料的刺鼻味儿,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混着涂料滴进眼睛里,辣得我眼泪直流,可我不敢停。看着斑驳的墙面在自己手下一点点变白、变亮,那些丑陋的旧痕迹慢慢被盖住,心里竟生出一种原始的快感——这墙亮了,我好像也能跟着喘口气,晦暗的前途里,终于透进了一丝光。每刷完一面墙,我都会退后几步,在昏暗的光线下盯着看半天,哪怕肩膀酸得要命,也觉得值。
墙刷完了,得给店里添家伙事。赵胖子熟门熟路,带我钻进了城西最大的旧货市场——这里像个时光错乱的迷宫,旧冰箱、破桌子、老柜子堆得满山满谷,空气里全是老物件特有的霉味和铁锈味,叫卖声、砍价声、搬运的碰撞声混在一起,吵得人耳朵疼,却透着股活气。
“买二手别光图便宜,得看用料、看结构,不然用两天就坏,更亏。”赵胖子边走边跟我念叨,我把这话刻在心里,跟着他在摊位间穿梭。双开门冰柜是首要目标,我在一堆旧电器里翻找,终于在角落看到一个——不锈钢壳子上有划痕,打开门时“哐当”响,插上电试了试,启动起来嗡嗡的,像台老风扇。
“老板,这冰柜诚心要,给个实价。”我搓着手,尽量让语气显得实在。
摊主叼着烟,眯着眼上下打量我,吐了个烟圈:“一千二,少一分不卖!你看这容量,制冷杠杠的,买新的得三千多!”
“声音太大了,你看这边角都锈了,谁知道压缩机还能用多久?”我指着锈迹,故意皱起眉,“最多八百,不行我就再看看。”
“开玩笑!这是名牌货!”他拔高声音,又顿了顿,看我真要转身走,才松口,“最低一千,不能再少了!”
就这么磨了快半小时,最后以八百五十块成交。我数钱的时候,手指都在抖——这几乎是我剩下的钱里,除了房租之外最大的一笔支出。可摸着冰柜冰凉的内壁,想象着以后里面会塞满水灵的蔬菜、冻好的丸子,又觉得这钱花得值。
桌椅是另一场硬仗。我需要四张长方桌、二十把塑料凳,在市场里转了三圈,才找到一套看着结实的折叠木桌——桌面有划痕,但框架没松,还有二十把颜色不一的塑料凳,红的、蓝的、黄的,凑在一起像个调色盘。老板要价三百二,我跟他磨:“你这凳子颜色都不匀,少二十,三百块我立马拉走,不然我再找别家。”他看我真的蹲下来数钱,才不情不愿地应了:“行吧行吧,算我亏了。”
最大的惊喜,是那个实木柜台。它被放在最里面的角落,深棕色的漆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纹,样式是几十年前的老款,看着笨重得很。可我一摸台面,厚实得很,指尖能触到木头的温润感,心里立马喜欢上了。“老板,这柜台多少钱?”我问守摊的老头,他正趴在桌上打盹,被我叫醒后,揉了揉眼睛,抬了抬眼皮:“三百,自己拉走,不送货。”
我心里一动——买个新柜台至少要一千多,这价格太划算了。我没敢还价,生怕老头反悔,赶紧点头:“行!我现在就拉走!”跟赵胖子俩人费劲地把柜台抬上三轮车,木头重得压得车把都往下沉。老头在后面看着,嘟囔了一句:“这柜台是我以前开杂货铺用的,结实着呢,你好好用……”我那时候光顾着高兴,没多想“杂货铺”之前,这柜台还经历过什么,只觉得捡了个大便宜。
店里的硬件差不多齐了,最后剩的,是它的脸面——招牌。
去广告店那天,年轻的设计师打了个哈欠,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想好店名没?”
“多多麻辣烫。”我没半点犹豫,这名字在我心里盘了好几天了。
“有啥寓意啊?”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带着点好奇。
“多食材,多口味,多顾客,多赚钱。”我回答得干脆利落,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讲究,这就是我最朴素、最迫切的愿望——我只想把店开起来,能赚到钱,能活下去。
设计师了然地笑了笑,没多问,很快在电脑上拉出效果图:红底,黄字,宋体加粗,没有任何装饰,“多多麻辣烫”五个大字占了大半版面,下面加了行小字“多食材·多口味·多实惠”。俗气吗?确实俗气,跟旁边奶茶店的文艺招牌比起来,土得掉渣。可我知道,在小吃街上,这种红配黄的颜色最醒目,直白的文字也最能让人记住——我要的不是好看,是能吸引人进来。
安装工人把招牌挂上的时候,我仰着头,阳光照在红底上,亮得晃眼。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着,一下、一下,像在打鼓。这块招牌,就是我砸向现实的战书,宣告着我真的要进场了。它上面没写什么豪言壮语,却承载着我破产后的全部希望,还有对“不愁吃”最直接、最功利的渴望——我太想听到客人进店、扫码付款时那声“叮咚”了。
开店远没我想的那么简单,装修、买设备只是冰山一角,真正折磨人的,是那些看不见的琐碎事。
我开始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在各个政府部门之间打转:跑工商所办《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对着一叠表格填信息,写“经营范围:餐饮服务”时,笔都在抖;跑卫生防疫站申请《食品经营许可证》,工作人员戴着口罩,拿着本子检查后厨,问我“消毒水放哪儿?食材怎么分类存?”,我指着墙角的消毒喷壶,又打开冰柜展示分层,手心全是汗;还得跑街道办备案、盖章,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队,我抱着材料站在队尾,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往前挪,心里急得像着火,却只能耐着性子等。每盖一个红色的印章,我都像完成了一场战役,手里的材料越来越厚,心里的石头也慢慢落了点。
与此同时,采购清单长得像没有尽头。我揣着小本子,去调料批发市场一家家问:酱油要选酿造的,醋得是粮食酿的,辣椒酱要香辣口的,麻酱得细腻不结块。我拿着不同品牌的样品对比,跟批发商磨嘴皮子:“老板,我以后常来,你给我少算点,再给我个账期呗?”大多时候会被拒绝,但总有一两家心软的,答应给我便宜五毛钱一斤,账期能宽限一周——这点“优惠”,我都记在本子上,想着以后一定多照顾他们生意。
联系啤酒、饮料代理商时,我算着冰柜的空间,只敢订最畅销的两种口味,怕囤货太多占地方;设计价目表时,我拿计算器反复算成本:素菜进回来八毛钱一斤,串成串卖1.5元,能赚七毛;丸类一块五一串,卖2.5元,赚一块;肉类两块五一串,卖3.5元,赚一块……最后定下来:素菜1.5元,丸类2.5元,肉类3.5元,主食、汤底免费。我知道这价格没什么利润,但只能靠“实惠”吸引第一批客人——先把人拉进来再说。
最繁琐、也最考验人的,是食材的清洗和预处理。每天凌晨四点,送菜的师傅会把新鲜蔬菜送到店门口,我得一个人在操作间里忙活:几百斤的菜,一根根摘拣,黄叶、烂叶扔进垃圾桶;土豆削皮,切成厚薄均匀的薄片,立马泡进清水里,防止氧化变黑;菌菇要去掉根部,撕成适口的大小;海带结最麻烦,得反复揉搓冲洗,指甲抠着缝隙里的泥沙,直到水变清才罢休。冷水刺骨,长时间弯腰、抬手,手腕和腰都酸得要命,空气里全是泥土的腥气和植物根茎断裂后的青涩味,可看着洗干净的菜码在筐里,水灵灵的,我又觉得有了盼头。
开业前一天晚上,所有的喧嚣终于都静了下来。
店里前所未有的整洁:地面被我拖了三遍,光可鉴人;墙壁洁白无瑕,没有一点污渍;二手冰柜嗡嗡响着,里面分门别类码着食材——青菜在最上层,丸类在中间,肉类在最下层,在灯光下看着新鲜得很,像在等着被挑选;墙上的价目表是我手写的,用马克笔写得又大又清晰;厚重的实木柜台擦得发亮,能映出人影;门口的折叠桌和塑料凳,也被我用抹布擦了两遍,没有一点灰尘。
角落里,那口最大的不锈钢汤桶正发出沉闷的“咕嘟”声。我下午就把猪大骨和鸡架焯水,扔进桶里,加了姜片、葱段,小火慢熬,现在汤已经熬成了乳白色,在桶里翻滚着,猪大骨和鸡架在汤里浮浮沉沉,释放出最后一点浓郁的精华。香味慢慢散开来,满屋子都是,这香气里,混着我这一个多月的汗、累、算计,还有藏不住的期望。
我靠在柜台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台面,触感很扎实。口袋里,是我仅剩的五百三十二块现金——我数了三遍,这是明天所有的找零和应急钱,不能再动了。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赵胖子发来的微信:“明天哥带几个兄弟来给你壮声势,挺住!”我盯着屏幕,笑了笑,眼眶却有点热。
窗外,大学城的霓虹还亮着,年轻的学生们吵吵闹闹地走过,脚步声、说笑声飘进来,又很快消失。我的小店里,只有汤沸的“咕嘟”声,还有我有点过速的心跳。
我走到门口,抬头看那块红底黄字的招牌——“多多麻辣烫”在夜色里亮着,俗气,却透着股倔劲儿。什么命运,什么卦象,那些都太遥远了,我现在满脑子只有三个最世俗、最迫切的愿望:
明天,一定要有人来。
明天,一定要开张。
明天,一定要听到那声“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