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刃,剖开带湖北岸的薄雾。
刘石孙拄着乌木杖,步履沉缓地踏在昨夜八户人家自发扫出的小路上。
泥尘已被清尽,碎石归拢道旁,原本坑洼难行的村径竟显出几分官道气象。
他低头看去,足下青石板不知何时已悄然移位——并非人为撬动,而是如活物苏醒般自行挪移,缝隙对齐,榫卯相契,严丝合缝得仿佛千锤百炼的匠作。
连门槛前常年积水的凹坑,也已被平整填实,连一粒浮土都不见。
老人蹲下身,枯手抚过石缝,指尖触到一丝微温。
他心头一震,急忙掀开灶台边一块松动的地砖,赫然见那自“归田碑”蔓延而出的金脉,不止于门槛之下,早已钻入灶底、井壁、牛栏柱根,乃至猪圈粪土深处!
金丝如根系蔓延,缠绕梁柱,穿行地脉,整座村庄的地气竟似被无形之力唤醒,脉动与呼吸同步,宛如一座沉睡多年的军营,正缓缓睁开双眼。
就在此时,孩童清脆的笑声自巷口传来。
“阿爷说,这路要通到汴梁去!”
刘石孙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说话的稚童。
那孩子不过六七岁,赤脚奔跑,满脸泥灰,话音未落便已被母亲唤回屋中。
可那一句“通到汴梁去”,却如惊雷炸响在他耳畔。
这不是村中旧谚。
这是辛弃疾《美芹十论》开篇第一句:“臣闻恢复之道,始于修政,成于积势,其始也,必有一路通于汴梁。”
此书早已被主和派压下,朝堂不传,坊间无刻,唯有少数忠义之士私藏抄本,口耳相传。
一个乡野小儿,何以能道出这等秘语?
莫非……人心自有记忆,血脉暗藏文章?
他僵立原地,手中乌木杖微微发颤。
忽觉脚下筋脉波动加剧,一股暖流自地底涌上,直透掌心,仿佛大地也在回应那句童言。
与此同时,湖面之上,“雁行阵”灯群已北移三日不散。
张阿艾立于堤岸高处,手中紧握那柄曾引动灯阵的鱼叉。
昨夜,他见村中老少竟不约而同提着火把走向湖岸,人数愈聚愈多,脚步纷乱却自然成列,前后间距竟如军中制式,五步一伍,十步一队,进退之间隐隐有章法可循。
更奇者,当他在高岗竖起鱼叉为旗,众人目光所聚,队列竟随灯阵同步转向!
左移则左转,右曳则右趋,无需号令,浑若一体。
一名少年走在队首,低声吟诵:“凡练兵者,必先明纪律,次正行伍,三定旗鼓,四习进退……”
张阿艾浑身一震,急问:“你念的是什么?”
少年茫然回头:“我也不知,昨夜梦里有人叫我,醒来就记住了。”
张阿艾瞳孔骤缩——那是《练兵疏》!
辛弃疾在江西任安抚使时亲撰的兵书,从未刊行于世,仅口授门生士子,连州学讲义都未曾收录。
如今竟由一介村童脱口而出,字字无误!
他仰望湖面,灯火如星,列阵北指,仿佛冥冥之中,有无数亡魂执炬引路,万千百姓踏歌而行。
而在桑林北缘,周大橹之孙于晨雾中睁眼,只见湖心景象令他窒息。
数十艘渔舟无桨自移,首尾相接横列湖心,形如断桥连阵,船头齐指北方。
他驾小舟靠近查探,逐一掀开舱板,每艘船底皆压一石,石面朝上,刻字清晰:
“辛门旧部”
“带湖遗卒”
“江右义丁”
字迹斑驳,刀痕深陷,显是多年前所刻,却从未现世。
他不认识这些名字,也不知其来历,可当目光扫过那一块块石头,胸口竟如擂鼓般轰鸣,热血奔涌至双颊,手指颤抖,几乎握不住船桨。
他默默取下祖父留下的旧橹——那橹身漆皮剥落,铁箍锈蚀,却是祖辈三代操舟之器。
他将橹柄插入船首孔槽,轻轻一转。
刹那间,风未动,水未涌,群舟竟齐齐调头,船身微震,如听军令,整齐划一地对准北岸渡口,静待启航。
三处异象,同应一势。
大地有脉,湖中有阵,人心成军。
而在千里之外,临安城外的御史台残垣下,那名小内侍仍蜷身于墙角阴影。
他怀中的微型陶灯静静燃烧,火光微弱如息,却始终不灭。
青苔覆砖,掩住痕迹,唯有金丝草茎在晨露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传递某种讯号。
此时,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破官道荒寂。
辛小禾策马南来,风尘满袍,怀中《州学志》紧贴胸口。
途经一处废弃驿亭,他勒马驻足。
眼前景象令他骤然屏息——
那条三十年前因战乱废弃、早已被荒草吞没的旧驿道,此刻竟有农夫持犁开土,妇人以箕清石,泥土翻新,碎石归堆,道路轮廓渐次显露。
一名老卒拄拐立于道中,白发如霜,目视前方,口中低语不断,似在丈量距离,又似在默诵里程。
辛小禾凝望良久,未敢上前。
他不知这路为何重修,也不识那老卒是谁。
但他分明感到,天地之间,某种沉寂已久的力量,正在苏醒。
第446章 烽火未燃
晨光尚在天际踟蹰,临安城外的官道仍笼于一层灰白薄霭之中。
辛小禾勒马立于废驿亭前,目光沉沉落在那条自荒草深处蜿蜒而出的旧驿道上。
三十年前金兵南侵,此路断绝,驿站焚毁,自此沦为狐兔出没之地。
而今,犁铧翻起的新土如墨线般延伸,碎石被妇人以竹箕一粒粒拣净,堆列道旁,宛如军中辎重整备;孩童穿梭送水,老者持杵夯实地基,动作虽无号令,却节奏分明,仿佛久经操练。
一老卒拄拐立于道心,须发如霜,左腿残缺处裹着粗麻,腰间竟还悬着半块断裂的军牌。
他忽见辛小禾佩州学印绶,眼神骤亮,踉跄趋前,扑通跪地,额触尘土,颤声叩问:“先生……可识‘铁板铜琶’之曲?”
风顿止,林鸦惊飞。
辛小禾心头一震。
那是辛公弃疾当年在江西安抚使任上,为激励士气所创的军歌——“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随鸿雁南飞”。
词未刊行,曲不入乐府,唯亲信部将口耳相传,连州学讲席亦不得闻。
此人何以知之?
未待他答,老卒已含泪起身,抹去眼角浊痕,沙哑道:“某曾守洪州水门,亲见辛公夜巡鼓角台……那一夜,他独立风中,击节而歌,声裂云霄。”言罢,不再多语,转身拄拐而去,继续指挥众人填土筑基,背影佝偻却如松不折。
辛小禾久久伫立,胸中似有千钧压落。
他缓缓解下随身布囊,取出一页泛黄残稿——正是《美芹十论》手书残篇,笔力遒劲,墨迹犹存忠愤。
他蹲身引火,将纸页投入道中火堆。
火焰腾起一瞬,字迹在烈焰中扭曲、升腾,化作灰蝶随风北去,如一道无声檄文,穿越山河,直指汴梁方向。
灰烬未冷,马蹄已动。
他不再回头,只觉背后那条新生之路,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北延伸。
当夜,临安宫墙夹道幽深如井。
小内侍蜷身扫砖,指尖忽触一丝异样温热。
他悄然掀开一块覆满青苔的墙砖,怀中那盏微型陶灯竟微微发烫,灯焰轻摇,映出虚影:万千百姓持火夜行,脚下道路金脉如网,纵横交错,竟与带湖底秘藏的《中原全图》分毫不差——那是辛弃疾早年绘制、唯有心腹知晓的北伐舆图!
他瞳孔骤缩,正欲掩灯,远处却传来内侍监尖厉呼喝:“明日御前奏对,凡涉‘民间修路’‘百姓集役’之事,一字不许提!违者杖毙!”脚步声渐近,烛光晃动。
小内侍垂首不动,袖中手指却悄然拨动灯芯——火焰猛地跳亮三分,映得他眼中星火迸裂。
他低语如誓,声音却斩钉截铁:
“路不是你们封得住的。”
陶灯微光中,远方地脉隐隐搏动,仿佛无数沉默的脚步,正在黑暗里,一寸寸踏醒沉睡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