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图南伏地叩首之后,并未等待回应,便缓缓抬手,解开了粗布衣襟。
夜风骤冷,吹过他赤裸的脊背,露出一道道深浅交错的鞭痕——新伤叠旧创,皮肉翻卷处犹带血痂,宛如大地干裂的沟壑。
那不是战场所受的创伤,而是酷刑之下屈辱的印记。
众人屏息,只听得风掠艾叶沙沙作响,仿佛天地也为之动容。
“我若再失期,”他的声音低沉如地底暗流,“完颜烈必遣大队南下。千骑踏境,三州烽起,百姓流离,寸草不生。”他顿了顿,脖颈青筋微跳,“那一炬迟早要燃,只是不知,届时是焚你们的田,还是我的骨。”
辛元嘉立于三步之外,目光沉静如古井映月。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久久凝视着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那是北国铁蹄下的奴役,是忠诚与良知撕扯出的血路。
他终于上前一步,伸手扶住耶律图南双臂,将他从尘泥中缓缓托起。
“你若真愿护此土,”他说,“便不必走。”
话音落下,人群骚动。
赵黄艾拄着乌木杖,颤巍巍挡在前头,眼中怒火灼灼:“此人十年潜伏,身负金令,焉知不是诈降?今日一束艾香落掌,明日一把火种入田,谁来偿命?”她身后数十妇孺纷纷附和,火光映照下,一张张脸庞写满疑惧与愤恨。
范如玉却不动声色。
她转身走入屋舍,片刻后捧出药匣,内盛艾膏与蜜脂,径直走向耶律图南。
众人愕然,她却只淡淡道:“伤者需治,心病更须医。信不信,不在口舌,在日久。”
辛元嘉亦不辩解,只命人取来一束新摘的野艾——枝叶尚带夜露,清香沁骨。
他亲手放入耶律图南掌心。
耶律图南低头看着那束艾草,指尖微微发颤。
他闭目轻嗅,忽而肩头一震,喉间滚过一声压抑已久的呜咽。
一滴泪,竟无声坠落,砸在艾叶之上,裂开一点深痕。
“此香……”他嗓音嘶哑,几不成语,“与我母临终枕畔同。”
那一刻,连风都静了下来。
辛元嘉望着他,眸光幽邃如星河倒悬。
“心若在此香中,人便不外来。”他缓缓说道,“根不断,则魂可归;心已回,则敌非敌。”
夜更深。
李星坠仍立柴垛之上,骨笛垂唇边,眼神却已清明。
他忽然转向辛元嘉,低声禀报:“东林有异响,乌鸦惊飞两次,非自然之兆。”
辛元嘉点头,转视耶律图南。
耶律图南深吸一口气,似将残躯中最后一丝秘密尽数吐出:“金军细作联络有三暗语:其一,‘霜降前收艾’,为起事令;其二,‘灶烟三缕’,为接头记;其三,‘北林乌鸦不鸣’,乃警讯。今夜原定交接,若无回应,恐生变故。”
话音未落,王守田已率十名壮丁伏于林外。
李星坠取骨笛抵唇,气息微调,模仿乌鸦啼声——初时短促,继而拖长尾音,最后戛然而止,恰似群鸟惊散、林间死寂。
三声毕,远处果然有火星跃起,两道黑影自密林窜出,手持火油坛,欲奔村口。
伏兵骤起。
刀光闪处,两名细作尚未反应,已被按倒在地。
搜身得火油三坛,封口严密,显然是预备焚烧艾田所用。
一人怀中还藏有蜡丸密信,拆开一看,正是催促耶律图南“速举大事,功成即授万户侯”。
辛元嘉立于高岗,俯视这一切,面色不动。
而耶律图南跪坐于艾田边缘,任范如玉为他敷药,背上伤口渗出血丝,染红粗布。
他望着那三坛火油被押至台前,眼神复杂难明,似痛、似悔、似释然。
风送来远处骨哨余韵,也送来艾灰的气息——那是燃烧后的宁静,是毁灭与重生之间的呼吸。
辛元嘉俯身拾起一坛火油,轻轻置于地上。
更是人心易主、信念重塑的一夜。
火不烧田,烧的是心。
而有些心,一旦燃起,便再也灭不了。
第413章 灰烬入土,根脉初醒
夜风未歇,艾田高台之上,火光重燃。
这一次,不是焚天的烈焰,而是净化之火。
辛元嘉立于石墩之上,衣袂随风轻扬,手中火把缓缓落下,点燃了那三坛封存的火油。
火焰腾空而起,如赤蛇翻卷,映得众人脸庞明暗交错。
油火噼啪作响,黑烟升腾,却无焦臭,反被夜风裹挟着艾草清香中和,竟化出一丝肃穆之意。
“此火原欲毁我生计,焚我根基。”辛元嘉声音不高,却字字入耳,“今我以地纳之,以艾化之,灰烬混入田埂,使毒火归于沃土——一如人心,可堕于暗,亦可归于明。”
话音落处,他亲手将燃烧殆尽的坛罐倾覆,残灰与先前焚烧杂草所积的艾灰混为一体。
村中壮丁随即持锹铲灰,均匀撒于田埂四周。
那灰黑粉末随风轻舞,落在新翻的泥土上,仿佛一场无声的祭礼,埋葬过往,也孕育新生。
众目睽睽之下,辛元嘉转向耶律图南。
他背上的伤口已由范如玉包扎妥当,粗布染血,人却挺直脊梁,跪坐如石像。
月光照其面,不见卑微,唯余沉痛与决意。
“你曾奉令而来,欲断我根脉。”辛元嘉道,“然今夜你揭阴谋、阻纵火,护田在先,伏罪在后。我不问你过去为何来,只问你将来愿否留?”
耶律图南仰首,目光坦然:“若容我守此一寸土,死亦不离。”
台下静默良久。
忽有一人缓步而出——孙守烟,村中老药农,素来寡言,却最受敬重。
他手中捧着一只粗瓷碗,热气氤氲,艾香扑鼻。
“喝下这碗,”他声音沙哑,“便是我村灶火养活的人。从此寒夜有人唤你添柴,病时有人递药,死时有人覆衾。”他顿了顿,“若再负心……灰也吹你不散。”
全场屏息。
耶律图南双手颤抖接过,双膝重重磕地,一叩至额。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刹那间,一股暖流自腹中升起,如春泉破冰,缓缓涌向四肢百骸。
他浑身一震——那是久违的感觉。
多年潜伏,心神紧绷,内息郁结,旧疾缠身,每至子夜便寒颤不止。
此刻竟觉经脉舒展,气血通畅,仿佛有无形之手,正在体内轻轻梳理。
他怔然抬头,望向天边一轮清月,眼底骤然湿润。
“我母……”他喃喃低语,“生于辽东苦寒之地,临终前犹握艾枝,说‘此物性温,能驱阴邪’。她若知我今日护宋土而生,不再为刀俎效命……或不恨我背金,只叹我醒得太迟。”
风过艾田,万叶齐吟,似在应和。
远处,带湖草堂灯火未熄。
辛元嘉独坐案前,正执笔绘制《艾防图志》——以艾田为阵眼,村落为中枢,山势水路为脉络,布设民间联防之策。
笔走龙蛇间,忽觉笔尖微滞,似有阻力。
他凝神细看,墨迹未乱,可心头竟泛起一阵异样。
一股幽香悄然入室。
非炉香,非纸香,更非窗外飘来的野艾气息——此香清远绵长,带着霜露后的洁净,又似蕴藏某种古老记忆。
他抬眸四顾,室内无人,唯见北窗微启,一片艾叶随风旋入,轻轻落在砚台之侧。
叶脉清晰,竟隐隐成纹——两字浮现:归心。
辛元嘉执叶在手,久久不语。
指尖抚过叶脉,仿佛触到了大地深处某条未曾察觉的震颤。
那一夜,火灭了,人安了,村静了。
可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苏醒。
连日无警,村民巡岗渐成习惯。
某夜,辛元嘉立于田头闭目运“芳根连意”,忽觉西岗根脉微震——非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