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风如刀割。
周秉文披玄色官袍,立于白云观前石阶之上,身后百名差役手持火把,铁靴踏地,声震山林。
观门早已被巨木撞破,残扉斜挂,吱呀晃动,似垂死之人最后一息喘息。
檐角铜铃碎了一地,与瓦砾混杂,再无声响。
“搜!”他一声令下,如雷贯耳。
差役蜂拥而入,翻箱倒柜,掀翻蒲团,劈开木龛。
香案倾覆,烛台滚落,那方刻着“天机不灭”的铁匣竟被生生撬开,内中空无一物——胡存真早将秘藏转移,只留一张素笺,上书四字:“道在民间”。
周秉文怒极反笑,抓起素笺掷于地,踩得粉碎。
“烧!所有《道藏》,尽数焚毁!”
十余箱经卷被拖出殿外,堆作小山。
火把掷下,烈焰腾空而起,橘红火舌舔舐夜幕,映得整座山头如炼狱翻涌。
纸页蜷曲飞舞,墨字在高温中扭曲消散,仿佛千百灵魂哀鸣升天。
胡存真立于火前,白须在热浪中飘颤,双目却清明如星。
他未挣扎,未求饶,只仰面望天,忽放声大笑,声穿云裂月:
“火能焚书,能焚天理否?能焚民心否?”
笑声未绝,差役上前欲缚其臂。就在此刻——
山道尽头,隐隐传来童声。
起初细微,如叶落幽谷;继而汇聚,似溪流入江;终成洪流,自四野八方奔涌而来!
“春不耕,秋无粮;兵不练,家不防……伏弩设渠,骑踪匿稻,守土者生,弃土者亡!”
一字一句,清朗铿锵,正是《耕战三字经》全文。
火光映照田埂,只见一道道小小身影执灯而立,皆为村中童子,每人手中捧一册抄本,或麻布包角,或桑皮裹边,纸色新旧不一,却无一缺损。
灯火点点,连成星河,环绕山脚,宛若护法神阵。
周秉文浑身剧震,踉跄后退一步,眼中惊疑交加:“怎会……全未收缴?!”
他下令半月清查,挨户搜检,凡涉“耕”“战”二字者皆毁之禁之,甚至拆嫁衣、焚课本,为何仍有如此多抄本流传?
且此刻齐诵之声,竟似早已约定,遥相呼应!
他猛地扭头盯向火堆旁的胡存真。
老道士依旧负手而立,唇角微扬,目光越过熊熊烈焰,投向远方沉寂的村落。
有的藏于牛槽草料之下,由牧童日日背诵;
有的缝进冬衣夹层,随母亲纺线时默记;
更有甚者,以炭条写于磨盘背面,晨起擦拭,午后再录——
文字不在纸上,在人心中。
火可焚卷,不可焚忆;
刀可断首,不可斩志。
周秉文咬牙切齿,挥手命人抓捕童子。
差役刚欲上前,忽闻西山方向梆声骤起——九响连击,急促如鼓!
那是更夫江守夜的警讯:大搜将至,各归其位。
话音未落,童子们已悄然熄灯,隐入田垄之间,唯余焦土余温与未散回音,在夜风中低语不休。
周秉文伫立原地,望着熄灭的灯火与空旷的田野,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寒意——他赢了这一夜,却似乎输掉了整个未来。
而此时,十里之外,辛元嘉正独坐药庐院中。
他闭目静坐,掌心贴于东墙泥土,指尖轻颤,似感知地下脉动。
三日前,醉眼照世忽觉数册密本传阅之际,纸温骤降,呼吸停滞——此乃密探触书之兆。
他当即断定,官府已布眼线,书不能存于人手。
当夜,他唤来陈砚耕,将《守淮策》第三卷卷入茯苓药包,层层裹实,又以苍术、艾叶熏干防潮,埋于东墙下三尺深坑,覆以陶罐,再填熟土,种上一丛忍冬藤。
他对范如玉言:“书在土中,比在人手更安。人心易变,土不会告密。”
今晨,差役果然挨户搜查,至辛宅时翻箱倒柜,无所不至。
辛元嘉不动声色,肩挎药篓,佯作采药入村。
行至东墙,忽驻足良久,似猛然想起什么,蹲身掘土三尺,取出陶罐。
差役围拢围观,冷笑不已:“还以为藏的是金子,原来不过几包烂药。”
他们未曾细查,匆匆而去。
待脚步远去,陈砚耕悄然现身,取过药包,指尖轻拆——第三卷策论完好无损,墨迹清晰,丝毫无损。
辛元嘉立于篱边,遥望州城方向,眸光深邃如渊。
火种已入敌营,只待燎原。
忽而,一阵微风拂面,带来远处焦土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火油余味。
他不动声色,只将手掌缓缓抚过桌案上的空白纸页,三息之后,眉峰微动,唇间吐出一句低语:
“此纸沾过火油。”第385章 火油染纸,星火燎原
夜未央,风犹厉。
提举学事司衙门深锁于州城北隅,檐角挑着一弯冷月,窗棂投下森然黑影。
更鼓三响,万籁俱寂,唯巡夜犬吠数声,旋即吞没于黑暗。
一道瘦小身影如狸猫般贴墙而行,足尖点瓦无声,正是张小砚——陈砚耕门下最伶俐的童子,年方十二,却已识得三百密字,能摹官文笔迹。
他伏在屋脊,窥见书房内烛火将熄,守吏伏案酣睡,手中朱笔滑落,墨渍洇开一纸公文。
便是此刻!
张小砚轻跃而下,以竹钉撬启后窗,翻身入室。
指尖触到案头叠放的文书时,心口猛跳如鼓。
他不敢点灯,只凭记忆摸出周秉文专用的青鸾纹笺纸——那是调令、密札才用的制式纸张。
果然,在第三叠最底层,寻得一封尚未封缄的密令,标题赫然:“清乡七邑,勾连逆册,凡涉《耕战三字经》抄录者,皆列族籍,待春决处斩。”
纸面微腻,似浸过桐油,以防受潮。
张小砚手指一顿——这正是前夜白云观焚书所用之火油残痕!
他猛然醒悟:周秉文早已拟定株连之策,此令若发,七县百姓将因一纸抄本血流成渠!
再不迟疑,他抽出随身桑皮纸,借月光飞速誊录全文,每一字皆仿周秉文笔意,连折角、墨晕亦丝毫不差。
末了,将原信复归原位,吹灭残烛,自窗而出,如烟消散。
城墙上,麻绳早已悬垂。
张小砚咬牙缒下,落地滚身,肩头擦出血痕也顾不得。
他怀揣抄本,穿巷越沟,直奔城外药庐。
途中两次避过巡查差役,一次藏身粪车之下,臭秽满身,终在五更前叩响辛宅柴门。
辛元嘉披衣而出,面色沉静如古井无波。
接过那张薄纸,并未展读,仅以掌心缓缓抚过纸面,三息之后,眉峰骤蹙,眸中寒光一闪。
“此纸沾过火油。”他低声说道,语调却不怒而威,“非寻常火油,乃焚经之焰余沥。周秉文欲以伪证嫁祸,烧我全族名册于无形——一旦查出‘逆书’出自某户,便以此油渍为凭,坐实通逆之罪。”
他转身唤来胡存真,将密令交其手:“七处藏之。神像腹中、桥墩石缝、古井碑底、老槐空心、祠堂梁木、渡口磨盘、药炉灰烬——每处只藏一页抄本,互不相通。若有失,其余尚存。”
胡存真肃然领命,取出七枚铜匣,依言分录。
辛元嘉立于院中,仰望天际残月,忽觉掌心旧伤隐隐发热——那是早年执笔起草《美芹十论》时被金人箭矢所创,每逢大变必有感应。
他默然出门,独步荒野,直至那块残碑之前。
碑石断裂,上刻“民可载舟”四字,余文尽毁。
他伸手轻抚碑面,苔痕湿润,竟觉石体温润如初,指腹所触之处,微光流转,似有字迹欲显。
远处田埂,三十七名少年悄然列阵,皆手持抄本,迎风而立。
他们齐声诵读,声浪如潮: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兵出于农,农安兵兴……”
一字一句,穿云裂雾,惊起林间宿鸟无数。
辛元嘉闭目聆听,须臾,唇角微动,低语道:
“从此,不必再藏。”
话音落下,天边微白,星斗渐隐。
而临安宫中,孝宗赵昚正批阅边报,忽觉御笔朱砂自行流淌,在素绢之上蜿蜒成四字:
“民之所向”
墨迹深如根脉,渗入纸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