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天光未明,共济渠畔薄雾如纱,草叶低垂,露珠凝而不落。
百姓三五成群悄然聚至碑前,欲观昨日异象是否犹存。
忽有一稚童奔出人群,手指石碑,惊叫出声:“字!字长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无不骇然屏息。
原本身刻“此土归耕,非赏非赐”的石碑之上,那蜿蜒青绿的苔痕竟已自行延展、聚合,于碑心偏右之处,赫然凝成四字——民之所向。
墨绿色泽深沉如染,仿佛自石脉中沁出,非人力所能描摹。
晨露恰好积于每一颗心,晶莹剔透,宛如泪滴悬而未坠。
风过处,苔丝微动,似有呼吸,天地俱静。
老巫妪秦守魂拄杖而来,双膝一软,伏地叩首,额触湿泥,颤声道:“辛公之血入石三年矣!今夜碑语通神,风传民愿——这不是碑,是地脉所托的魂碑啊!”她身后十余村妇纷纷焚香,香火袅袅升腾,与残烟中的野艾气息交融,竟在半空盘旋不散,如一条无形长链,系于人心与天意之间。
孩童们胆大上前,伸手轻触那“向”字一点,指尖微温,竟觉其下似有搏动,如抚沉睡的心脏。
一牧牛小儿缩手惊呼:“它跳了一下!真的跳了!”众人大震,再不敢轻易触碰,只远远跪拜,眼中含泪。
消息未传,人已如潮。
百里之内农夫、盐贩、脚力、樵子皆携香而来,沿途默行,无喧哗,无号哭,唯脚步沉重如踏山根。
他们不为看景,只为确认——那碑上之字,可是他们心中所念?
是时,崔文谦乘马疾驰而至,面沉如铁,衣袍带尘,显是彻夜难安。
他翻身下马,不顾仆从劝阻,直趋碑前,目光如刀扫过“民之所向”四字,冷笑道:“荒诞妖言,惑乱视听!纵使天降异象,岂能违逆朝廷诏令?”
话音未落,他猛然抬手,五指张开,重重抚上“向”字。
刹那间,指尖剧痛!
细若发丝的苔丝竟如活物骤然缠绕其指,根根刺入皮肉,血珠瞬间渗出,顺着他手掌纹路滑落,正滴于“向”字末笔一点之上。
那一点墨绿登时加深,仿佛饮血而生,泛出暗金光泽。
崔文谦踉跄后退,面色惨白,左手死死攥住右手,声音颤抖:“这……不是草木,是……是血脉在动!”
四周百姓寂静无声,却目光如炬,齐齐盯住这位曾执斧毁碑的翰林学士。
那一道血痕,不只是落在纸上,更是烙进了他的良知深处。
他怔立良久,终未再言,只挥手命随从退下,独自盘坐碑侧,闭目不语,似在倾听大地深处传来的脉动。
与此同时,宫廷画师顾丹青立于碑前丈许,素绢铺案,松烟研墨,提笔欲绘“磨碑更字”之图,以呈御览。
可笔尖甫触纸面,墨迹竟如遇风而散,顷刻消隐,不留痕迹。
第二日再试,依旧如此。
第三日,他焚香净手,凝神屏息,以指代笔,以心运墨——然纸仍空白,唯余焦痕斑驳,如同被无形之火灼烧过。
三日不成画,顾丹青颓然掷笔于地,仰天长叹:“非我不能画,乃天不许画!此碑已通灵,不容伪饰,不纳虚名!”
归京前夜,他将所有画稿投入炉中。
火焰腾起之际,火光之中竟显影像:辛元嘉白发披肩,独立碑前,身后千人影影绰绰,或持犁,或负薪,或抱伤者,如山如海,静默伫立,目光穿透烈焰,直抵他心魂深处。
顾丹青跪倒,泪流满面,取残卷一角藏于袖中,低语道:“此景,只可存心,不可示君。”
而崔文谦夜宿驿馆,辗转难眠。
三更时分,忽梦自己立于碑前,百户百姓列阵而至,整肃无声。
他们不言不语,只齐齐翻掌向上——每一只掌心,皆有血痕,形如“民”字烙印。
他惊叫欲逃,却见砚台无故倾覆,墨汁横流,于案上自然成字:“民”。
更骇人者,墨痕边缘竟生出细密青苔,如根须蔓延,缓缓爬向烛台。
崔文谦猛然惊醒,冷汗浸透中衣。
烛火摇曳,案上砚台果然倾倒,墨流成片,恰成“民”字,边缘青丝蠕动,分明是活!
他呆坐良久,终于起身,取圣谕副本置于灯前,引火焚烧。
火光映照他面容,由倔强转为悲悯,由愤怒化为清明。
次日清晨,他亲拟奏折一封,遣快马送往临安:
“臣崔文谦顿首谨奏:碑不可磨,因民信已立;字不必改,因天意自显。附拓片一张,唯录苔字,余皆空白,以示天心无私,民意难违。”
折毕,他久久立于窗前,望共济渠方向,喃喃道:“我守礼法三十年,今日方知,真正的礼,在民心深处。”
当夜,山风渐起,吹过带湖,掠过石碑,拂动万千稻穗如浪。
茅屋之下,辛元嘉睁眼,望向那方静立于月光中的碑石,唇角微扬。
他轻轻将竹杖靠于门侧,对身旁侍立的老仆低语一句:
“自今日起,凡有冤者,可至碑前诉之。夜半风起,若啸声如应,便是民心所答。”第三日的夜风自带湖而来,拂过千顷稻浪,掠过静立的石碑,又轻轻掀动茅屋檐下那盏长明不熄的纸灯。
辛元嘉披衣而出,足踏露湿青苔,步履虽缓,却如履山河脊骨。
他伸手抚上碑面,指尖触处,竟觉温润如血——非是幻觉,而是实感,仿佛整块青石之下埋着一条奔涌不息的脉络,与大地深处七十三户农人耕作的根须相连,与每一粒被汗水浸透的泥土共振。
他闭目凝神,心随指通。
刹那间,万千声息涌入识海:有老妇跪于田埂哭诉赋税压身,有孤儿执锄守荒垄低语“阿爷死在修渠时”,有盐贩背负枷锁夜行山道,口中仍喃喃“碑前已诉冤”……这些声音不成章句,却汇成一股沉浑之力,在碑底回旋激荡,似潮未起而势已成。
“从此,不必再言。”他轻语,声若微叹,却似落锤定鼎。
次日清晨,鸡鸣未歇,刘石柱便携铁锹赶来,老驼张也牵着瘸腿驴驮来新刻的木牌。
二人见辛元嘉独立碑侧,白发在风中如旗不动,皆不敢出声。
良久,老人转身,目光扫过他们脸上沟壑般的岁月印记,只道一句:“自今日起,凡有冤者,可至碑前诉之。夜半风起,若啸声如应,便是民心所答。”
话音落处,天地似有一瞬凝滞。
刘石柱双膝一软,扑地叩首,额头触地三下,哽咽不能言。
他是共济渠最苦的役夫,兄长累死在堤坝上,尸骨无归。
如今听此一言,恍如枯井逢春泉。
老驼张则默默解下驴背上的油布,取出一块粗麻包着的旧陶片——那是三年前辛公初立此碑时,百姓悄悄埋下的“民愿帖”,上书百姓名姓与冤情。
他双手捧出,置于碑基之下,如同献祭。
消息如野火燎原,不出半日,四乡八里皆知“碑能听冤”。
孩童们不再嬉戏打闹,纷纷聚于陆家私塾外。
陆砚孙早已由昔日落第书生变为村中师表,此刻立于门前三尺土台,手持竹简,率十数童子齐声诵读新立之约:“守碑如守国法,传文如传薪火!一字不忘,一诺不弃!”
稚嫩童音穿林渡水,惊起飞鸟无数。
范如玉立于院中织机旁,手中梭子停驻良久。
她取出一卷手抄残册,封面题曰《山河灯录》——那是她三十年来随军辗转所记,录辛公战策、民瘼、遗事、遗言,字字如灯芯燃尽而成。
今夜,她亲将新篇埋于碑侧梧桐树下,覆土时低语:“石不言,民自铭。你写你的剑,我写我的灯。”
风忽止,月正中天。
而在千里之外的燕云深谷,积雪未消,寒铁生霜。
完颜烈盘坐石室,手抚一柄旧剑,剑鞘斑驳,乃其父遗物。
忽闻穗缨无端起火,幽蓝焰光腾起一瞬,映照岩壁,赫然现出四字——民之所向。
他瞳孔骤缩,霍然起身,剑未出鞘,心已颤栗。
火光转瞬即灭,唯余焦痕如字迹烙于空壁。
他久久伫立,指节捏得发白,终仰头望向南方夜空,星河横亘,仿佛有无数目光穿透长城,直抵此心。
“那人已退,却未败。”他喃喃,声如刀刮寒石,“不战而立势,不动而撼山……那人未战,已胜。”
此时,共济渠畔万籁俱寂,唯碑影长长投于水面,随波轻漾,宛如一道未断的剑痕。
而春分后三日,晨雾未散,村口忽闻马蹄急响,黄尘滚滚而来——一骑驿马狂奔至碑前丈许,猛然勒缰,嘶鸣裂空。
马背上内侍翻身落地,袍角沾泥,双手高举一卷黄帛诏书,肃立不语。
百姓闻声渐聚,无一人喧哗,皆默然围向石碑。
那诏书尚未展开,金线绣边已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如龙欲腾。
众人仰望,目光沉静,却似已有雷霆蕴于无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