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歇,临安城外的白幡堂却已灯火通明。
自那日秦氏妇人披麻哭诉、灵位悬竿之后,四方供状如雪片纷至沓来,或由驿马急递,或由亲眷徒步送达,更有老卒拄杖携卷而来,一路血痕斑驳。
幡布高悬百竿,随风猎猎作响,宛若亡魂低语,又似千军万马奔涌于无声之野。
辛弃疾每夜闭门独坐,案前三匣分列:左为“真悔”,中为“伪降”,右为“忍辱报国”。
烛火摇曳,映着他深陷的眼窝与指节发白的手——他以金手指“过目不忘”观其文,更以心血契感应执笔者心脉起伏。
笔落纸时的轻重缓急、墨迹干湿之间的微颤,皆成判读人心的凭证。
有供状起笔凌厉,字如刀劈斧凿,写至家人蒙难处,笔锋突断,继而重提,墨团晕染如泪渍。
辛弃疾凝神感知,此人落笔之际呼吸紊乱,血脉奔涌如沸,乃真情迸发,非伪饰可成。
他轻轻放入左匣,低声自语:“此心虽污于行,然未失其赤。”
又有文书工整端丽,句句切中时弊,言辞激烈请诛逆党,然执笔之人脉息平稳如常,无一丝波澜。
辛弃疾冷笑一声,指尖轻点纸面:“尔欲借我刀杀人,却不知己心早死。”此等供状,归入中匣,伪降无疑。
最令他动容者,是那几份字迹颤抖、墨痕斑驳之卷。
其中一人写道:“奉命督造战船,暗中减钉少板,致金舟易溃。”写至此处,笔尖顿住,再提时力透纸背,辛弃疾掌心血契骤热,感知其心跳如战鼓擂城,血脉贲张,竟是忍辱多年终得吐露真相之激荡。
他将其郑重置于右匣,喃喃道:“世间最难者,非赴死之勇,而是苟活之中持节不堕。”
次日晨,沈怀恩再至白幡堂前。
少年一身素袍,立于阶下,目光沉静如渊。
众目睽睽之下,他忽然撕去外袍——内里竟以朱砂刺字,触目惊心:“父罪子偿”。
血书之下,肌肤泛青,显是久经寒苦。
他双膝跪地,呈上新状:“我知天下恨我父如仇,然母吞金前,曾三叩首,言‘勿使辛公为难’。今我愿弃家财、削名籍,入前线为卒,战死无怨。”
范如玉立于堂内,接过供状时指尖微颤。
她知这少年之母原是南归士族女,性烈如火,当日闻夫败讯,只说一句“吾儿不可负国”,便吞金而逝。
此刻展卷细读,见末尾写着:“母望开封三拜,未尝食北粟。”字不成形,泪痕交错。
入夜,她将状纸送至书房。
辛弃疾正对烛默坐,忽觉一股悲恸之气扑面而来。
他伸手触纸,瞬息间心血契震动——当读到“母望开封三拜”六字时,感知到执笔者心脉剧烈抽搐,如断弦崩裂,痛极而无声。
他蓦然抬手,指向沈怀恩袖中:“你母绝命书,仍藏于此。”
少年浑身剧震,瞳孔骤缩,旋即伏地痛哭,肩头剧烈耸动:“您……如何得知?!”
“非我知,”辛弃疾闭目,声如古钟,“是你心声太重,压得纸都喘不过气。”
满堂随从闻之,无不垂首屏息。
有人悄然拭泪,有人握拳咬唇。
那一刻,无人再视其为韩党余孽,唯见一子承母志、负罪前行的身影。
数日后,谢正言悄然潜至白幡堂外。
这位御史郎本欲斥责此举“妇人之仁,乱法纲常”,可当他藏身廊柱之后,却见范如玉焚香读状,百姓环立静听,无一喧哗。
一名老吏颤巍巍上前,供状上书:“曾奉命截军粮,致前线断炊三日。”落笔之时手抖如筛,泪滴污墨,竟在“将士啃皮带以续命”一句后昏厥于地。
谢正言心头猛震。
他忽然想起乾道八年,自己也曾接到密令缄口不言一桩贪腐案,当时畏祸自保,至今午夜梦回犹觉羞耻。
此刻望着那滴坠在纸上的浊泪,仿佛砸在他心上。
良久,他悄然步入堂中,取笔蘸墨,在白幡上写下八字:“昔我畏祸不言,今愿自罚俸三载。”
幡布升起,风动如诉。
范如玉遥望其背影消失在雨幕尽头,轻叹一声:“刚者易折,柔者长存。然能自省者,方为真刚。”
而就在这一夜,辛弃疾独坐灯下,整理三匣供状之际,忽感心血契再度波动——一股陌生而沉重的气息正自天牢深处缓缓逼近。
脚步沉缓,似负千钧。
吴守义,那个沉默的老狱卒,正捧着三份密供,踏雨而来。
夜雨如织,白幡堂前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光影斑驳,映得檐角铁马叮咚作响。
吴守义踏着湿滑青石阶缓步而上,蓑衣滴水,手中木匣紧贴胸口,仿佛护着未冷的骨血。
他双目低垂,脚步沉重,每一步都似踩在刀锋之上——这三份密供,是他从天牢最深处、韩党最后残魂手中亲自取来,非奉圣谕,亦非律令所催,而是辛弃疾以“道衡自照”之名,亲书手令,命其直送此地。
堂内烛火忽明忽暗,辛弃疾端坐案前,目光沉静如古井无波。
范如玉立于屏风侧,指尖轻捻佛珠,默然不语。
她知今夜将有雷霆落纸,也将有人心崩裂。
吴守义跪地呈匣,双手微颤。
匣启,三卷黄麻纸徐徐展开,墨香混着铁锈与狱中霉气扑面而来。
辛弃疾闭目,掌心血契悄然震动。
第一卷入眼,字迹凌厉飞扬,笔走龙蛇,通篇痛斥韩侂胄“窃权误国,罪该万死”,更请朝廷速行极刑,“以儆天下”。
观其文辞,慷慨激昂,几可动天地泣鬼神。
然当辛弃疾心神沉入笔痕之际,眉峰骤蹙——此人执笔时呼吸匀称,脉息平稳如眠,无一丝波澜起伏,连写至“灭族九族”亦不动声色。
“伪也。”他冷冷断言,提笔批曰:“言烈而心死,志在保身。逐之。”
第二卷则截然不同。
纸面污损,字迹模糊,多处涂改,墨渍层层叠叠,似曾反复书写又撕毁重来。
开篇仅八字:“某本寒门,蒙恩不报。”及至“曾暗送盐税账本予江西安抚司”一句,笔锋陡然加重,几乎划破纸背。
辛弃疾心头一震,心血契感应清晰无比——那一刻,执笔者心跳如奔马踏野,血脉贲张,指尖发抖却仍坚持落墨,是忍辱多年终敢吐真言的激越与恐惧交织。
他眼中微光闪动,低声叹:“十年卧薪,一朝吐信……何其难矣。”随即郑重批道:“隐迹效忠,功在社稷。旌表。”
第三卷最为沉郁。
自陈受贿万两,勾结漕吏,助韩氏私贩军粮。
文字工整,条理分明,毫无遮掩。
直至末句“愧对先祖,生不如死”,笔尖猛然一顿,墨点坠下如血。
就在此刻,辛弃疾掌心血契骤然一滞——那一瞬,心脉竟似停跳,仿佛执笔者在写下此句时,灵魂已先行赴死。
良久,他睁开眼,眸中泛起苍茫悲悯。
“此心已碎,罪自愿承。”批曰:“悔极而诚,赦其死罪,贬为戍卒。”
三纸定谳,判若雷斧劈开混沌。
伪者逐,真者赦,隐者旌——一字一句,皆由心出,非依律文,而凭道衡。
当夜更深人静,辛弃疾独步庭院。
冷雨初歇,星河横亘天际,清辉洒落肩头。
范如玉悄然递来狐裘斗篷,轻声道:“谢正言已在朝中缄口,百姓焚香读状,怨气渐平。然……韩侂胄尚在天牢冷笑,等你一决。”
他仰首望星,声音低缓却如金石相击:“他要我以暴制恶,堕为屠夫;或虚与委蛇,沦为伪善。可我偏不信,世间唯有两端。”
掌心血契隐隐发热,似仍有余音未尽。
忽而,他转身凝立,语气坚定如铁铸:“明日,上奏《七宽三诛一旌表》。”
范如玉抬眸看他,月光映在其眼中,如寒潭映剑。“若孝宗不允?”
“则我辞官归田。”他拂袖负手,目光深邃似渊,“道不可屈,命不足惜。”
而此刻,天牢幽深处,油灯昏黄。
韩侂胄披衣坐起,忽然唤道:“吴守义,磨墨。”
老狱卒默默研墨,抬头时,只见那人提笔蘸饱浓墨,在空白纸上,只写下一个字——
掷笔大笑,声震囚室:“好一个‘道衡’!我倒要看看,你能衡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