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绍兴驿馆外的古槐在风中轻摇,枝影斑驳地扫过青瓦屋檐。
一轮残月藏于云后,只偶尔漏下一缕冷光,照得庭院石径泛出幽蓝。
陆观心盘膝坐于隔壁厢房蒲团之上,身前香炉袅袅升起一缕灰白烟线,形如蛛丝,缓缓飘向墙隙。
他双目微闭,十指结印,掌心托着一方寸许薄绢——梦丝网。
此物采北地寒蚕之丝织就,以活人脑髓浸染七日而成,能捕梦语残响,录神识波动,专为窥探重臣心迹而设。
三更鼓响。
忽然,墙那边传来一声低语,清晰入耳:“开封可复……然主将不可称帝。”
陆观心猛然睁眼,瞳孔骤缩如针尖。
“天助我也!”他在心中狂喜,指尖疾点梦丝网,一道暗红符纹自指尖渗入绢面,将那八字牢牢锁住。
这正是韩侂胄欲构陷辛弃疾的铁证!
一旦呈上临安,圣心震怒,辛氏必遭削职下狱,再无翻身之机。
他强压激动,又悄然调整方位,试图捕捉更多言语。
片刻后,再有声音浮现:
“夫君若称帝,我当先刎颈。”
语气温婉却决绝,似从肺腑涌出,带着血的气息。
陆观心嘴角扬起冷笑:“贤妻劝夫,情深义重……可惜,越是真情,越易成罪证。”他不知,这并非辛弃疾所言,而是范如玉独坐灯下,手持旧稿,以心念默诵而成。
她指尖抚过纸上“北伐”二字,泪水无声坠落,滴在宣纸边缘,晕开一片深痕。
那一瞬,她心中唯有生死相随的执念——若你逆天而行,我便以命止你。
而这情念之极,竟意外触动了辛弃疾封藏于掌心的血契微光。
那道裂痕早已愈合,但主脉深处仍存一丝共鸣。
微光一闪,刹那间贯通天地灵机,将她的誓言化作“心渊回响”,借梦境通道反投出去。
陆观心浑然不觉,只觉梦丝网上浮现出层层叠叠的画面碎片:烽火连营、战鼓动地、万人跪拜……一人立于高台,黄袍加身,背后龙旗猎猎作响。
“成了!”他几乎要起身长笑。
只要再深入一步,录下辛弃疾梦中祭告太庙、自立为王之景,便可一举定鼎!
就在此时,屋外风声忽止,连檐角铜铃也静了下来。
空气变得粘稠,仿佛浸了冷水。
陆观心额角沁出汗珠,心头莫名一沉。
他想收网,却发现梦丝网上的烟缕不再流动,反而开始倒卷,丝丝缠绕上他的手腕。
“怎么回事?”他低喝一声,运功欲断联,可神识已微微发飘,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牵引。
与此同时,辛弃疾端坐内室,闭目不动,衣袍无风自动。
他感知着那一缕缕心光顺着血契流转而出,穿越夜幕,奔赴城外荒野。
三千七百二十一缕,皆是昔日与他共战沙场、死于金兵箭雨中的将士残念,如今借秦猛将军忌辰之机,由他以金手指唤醒,聚魂为阵。
千魂幻阵,已布就。
阵眼不在纸上,不在符中,而在那一声未尽的怒吼里——“杀敌报国!”
那是忠烈之气最后的震荡,是最纯粹的信念波涛,足以引诱一切窥梦者深入其境,沉沦不返。
范如玉悄然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杯热茶,轻轻放在案边。
她望着丈夫苍白的脸色
小羽伏在屋顶,怀中鸽笼微颤。
信鸽已备妥,只待子时一到,便携“虚梦录”飞往临安——那是伪造的《梦籍》副本,内容正是陆观心即将“录得”的所谓“谋逆之梦”。
而就在众人各司其职之际,梦守僧无尘悄然现身院中,袈裟破旧,眉间有霜。
他抬头望天,见北斗第七星忽明忽灭。
“死魂为桥,诚念为饵,反窥之机已成。”他低声喃喃,“施主此举,非为杀人,乃诛其心志。”
话音未落,远处城外忽起火光,熊熊燃烧于荒丘之上。
那是秦猛旧部点燃的祭火,焰舌翻腾,映红半空,仿佛有无数冤魂在火中低吟。
陆观心浑身一震,眼皮剧烈跳动。
他明明坐在房中,却感到一阵彻骨寒意自足底升起,四肢渐失知觉。
梦丝网竟自行展开,悬于头顶,如一张巨口,将他神识缓缓吸入。
他惊恐睁眼,却见自己已不在房中。
眼前,唯有一片燎原大火,烈焰之中,一道身影负手而立,玄衣如墨,背对祭坛。
那人没有回头,却似洞悉一切。
陆观心想要退却,却发现双脚深陷泥土,动弹不得。
风,开始呼啸。子时三刻,更鼓未响,天地却似已平息。
陆观心盘坐蒲团之上,额角青筋暴起,十指颤抖着再度结印于梦丝网前。
他不信方才那诡异反噬是真实——定是幻觉,是心魔作祟!
辛弃疾不过一介文臣,纵有豪气干云之名,岂能以魂驭梦、逆窥神识?
他强压心头悸动,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绢面之上。
刹那间,灰白烟线重新腾起,如毒蛇吐信,穿墙而入,直扑辛弃疾卧房方向。
“我要亲眼见你梦祭太庙,黄袍加身!”他低吼出声,双目赤红,“韩相所托,今日必成铁案!”
可话音未落,香炉中火苗骤然一缩,继而倒燃入炉腹,轰然炸裂!
陆观心只觉神庭剧震,仿佛头颅被巨锤击中,眼前景物瞬间崩塌。
下一瞬,寒风扑面,焦土气息灌入鼻腔——他竟已不在驿馆厢房,而是立于城外荒丘之上,四野烈焰冲天,火舌舔舐夜空,映得云层血红。
祭火中央,一道玄衣身影负手而立,背对焚坛,衣袂翻飞如旗,正是辛弃疾。
“成了!”陆观心狂喜,急忙凝神欲录此景,手中无形之网悄然铺展,欲将这“谋逆之梦”尽数捕获。
然而就在此际,地面猛然开裂,黑烟滚滚涌出。
无数残甲断刃自地底爬出,亡魂披火而起,或缺臂少腿,或头颅半毁,皆披南宋旧军号衣,眼窝空洞却怒火灼烧,齐齐转首,目光如钉,死死锁住陆观心。
最前一人,身高八尺,铠甲焦熔贴骨,面容尽毁如炭,唯余一双眸子燃烧不灭。
他无口,却有心音如雷,在陆观心识海中轰然炸响:
“尔窥忠魂,罪该万死!”
那是秦猛——七年前北伐先锋,为掩护大军断后,率三千士卒死守孤城,粮尽援绝,终自焚殉国。
其魂不得安,其志未曾消,今夜因主将一声心召,自九幽归返!
陆观心惊骇欲绝,想要抽身而退,却发现神识已被牢牢锁死。
万千亡魂围拢而来,每一道残念都化作一段惨绝人寰的记忆洪流,强行灌入他的识海:
断后第七日,箭尽粮绝,将士割皮带煮汤充饥;
副将持刀斩杀重伤同袍,曰:“汝肉可活三人”;
秦猛亲手点燃营帐,火起时仰天长啸:“吾等非降虏,宁焚不辱!”
最后一名士兵抱着火药冲入金军阵中,笑声与爆炸一同湮灭……
陆观心在幻境中惨叫连连,神魂几近碎裂。
他看见自己成了那断后者,亲尝战友血肉,亲历烈焰焚身,亲闻万人哀嚎随风散尽。
他想求饶,却发不出声;想闭眼,眼皮却被无形之力撑开,逼他看尽地狱图景。
现实之中,驿馆厢房内,陆观心浑身抽搐,七窍渗出血丝,梦丝网自燃成灰,飘落如蝶。
小羽从屋顶跃下,一脚踹开房门,迅速拾起案上竹简,投入灯焰。
火光一闪,密录化为乌有。
院中,辛弃疾缓缓睁开双眼,掌心血契微光隐没,如星沉海。
他仰望星空,北斗第七星正剧烈闪烁,旋即归于平静。
“从前,我以心感天下。”他低声说道,声音轻若落叶,却重如山河,“如今,我让天下藏我心。”
范如玉悄然走近,将一件墨色斗篷披上他肩头。
夜风吹乱她鬓边青丝,她却不曾拂去,只静静望着丈夫侧脸,低语道:“他们以为你失了锋芒。”
辛弃疾微微一笑,眸中寒光乍现,又敛如深潭。
“我只是,把雷藏进了鞘里。”
话音落下,远在临安宫中的韩侂胄忽感一阵心悸。
他正执笔批阅密报,烛火无风自灭,殿内一片昏黑。
十三声钟响自皇城司方向传来,不合时节,亦无来由。
他猛地抬头,手中密令竟凭空燃起,火光摇曳间,似有无数扭曲面孔扑面而来,耳边回荡着沙哑齐吼:
“杀敌报国——”
他踉跄后退,打翻案几,冷汗浸透内裳。
窗外月色惨白,照见廊下一道纤影缓步而来,捧匣而行,足音轻悄,却如重锤敲在人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