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水汊,夜雾如纱。
风自南来,掠过千顷芦苇荡,发出沙沙轻响,仿佛大地在低语。
百艘轻舟如影潜行,舟身漆黑,桨叶入水无声,唯余船头一盏幽灯,映着辛弃疾冷峻侧脸。
他立于首舟之首,衣甲未披,仅着青绸直裰,却自有万军之主的沉凝气度。
双目微阖,神思已沉入心光图卷之中。
金手指全开,魂影奔涌。
《武经总要》所载“夜渡袭城”之策、《九域志》中巢湖支流分合之形、百姓布灯方位与鼓信节奏……万千信息如星斗归位,在他识海中交织成一张巨网。
忽而,图卷深处一点红光爆闪——庐州西门,废仓区!
敌伏兵藏匿,约三百骑,兵器未卸,马蹄裹布,显是专候我军自投罗网。
“好一个韩党残局。”辛弃疾眸光微敛,唇角反扬起一丝冷笑。
他们以为封锁消息、污我为‘乱军’,便可令我寸步难行?
可他们不知,民心即军情,灯火即塘报,锅盆击响,胜过八百里加急!
“传令。”他声不高,却穿透水雾,“主力改道,绕西门,取东水门突袭。命阿禾率少年鼓队,登西岸击鼓,依‘一长三短’火信号子,连击不绝。”
李铁头躬身领命,眼中精光一闪:“辛公是要借百姓之手,牵出敌伏?”
“正是。”辛弃疾点头,“他们藏于暗处,惧我奇袭,必不敢久伏。只要鼓声一起,便是惊弓之鸟。”
话音未落,西岸忽闻鼓动。
起初零落,继而连绵,锅盖相撞,木盆被敲,竟成节奏:一长——三短。
一声接一声,自南而北,由疏转密,如潮推浪,竟似千百只手在黑暗中齐力擂动。
那不是战鼓,却比战鼓更撼人心魄——这是万家灯火下的沉默呐喊,是三年来忍辱负重的积怨爆发。
舟上将士皆屏息,有老兵眼眶泛红:“这声音……像极了当年采石矶之战前,百姓送军过江时的锅碗声。”
辛弃疾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已有雷霆:“敌动了。”
果然,心光图卷中,那点红光剧烈震颤,伏兵开始移动!
西门废仓大门洞开,黑影窜出,铁甲铿锵,显然已误判我主力将从此攻入。
“时机已至。”辛弃疾抬手,轻舟阵列悄然转向,如游龙折身,贴东岸芦苇丛疾行。
每舟船头插一魂幡,黑底白字,仅书二字:“同归”。
风拂幡动,字迹飘摇如泣。
有士卒低声念道:“亡者引路,生者执剑……”
这话不知是谁先说的,可此刻听来,竟似天地共语。
那些战死未归的英魂,那些埋骨他乡的忠骨,是否正随风同行?
是否正以残魂之力,为这一夜破城,铺就血路?
东水门近在眼前。
城楼低矮,守卒寥寥,偶有巡哨提灯走过,脚步懒散。
显然,金军主力已被西门鼓声吸引,此处空虚已极。
“李铁头。”辛弃疾低声唤道。
“末将在!”
“你带死士二十,攀藤索登城,不得鸣金,不得放箭,只许近身搏杀。若遇阻,宁死不退。”
“诺!”李铁头咬牙领命,取出铁爪钩索,身后二十壮士皆默然整装,面涂黑灰,刃不反光。
小舟悄抵岸边,藤索抛出,勾住城垛。
第一人攀上,第二人紧随……动作如狸猫般轻捷。
城头守卒尚在打盹,忽觉头顶异响,抬头欲呼,却被一刀封喉,尸体缓缓滑落。
然而,当第三名死士翻上城头时,一名守卒终于惊觉,慌忙抓起火把,欲往烽台奔去。
就在此刻,城下异变陡生。
但见河堤之上,灯火骤亮,非军营之炬,而是家家户户提灯而出!
老者持杖,妇人抱婴,孩童举火把,排成数列,静默而立。
有人带头唱起一支旧谣:
“旗在门,即是家;辛公许,不罚降。”
歌声清越,随风入城,一句接一句,越唱越响,竟如潮水漫过城墙。
那欲举火报警的守卒僵在原地,火把悬在半空,颤抖不止。
他望着城下无数双明亮的眼睛,望着那一片片燃烧的灯火,忽然松手,火把坠地。
接着,又有两人解甲下城,跪于堤前。
“我们……本就是宋人。”
李铁头见状,不再迟疑,猛然暴起,斩断吊桥锁链。
轰然巨响中,城门大开!
后续大军如怒潮涌入,铁蹄踏地,杀声未起,威势已摄全城。
辛弃疾踏上东水门城楼,回望西岸,鼓声渐歇,百姓却未散去。
他们静静伫立,望着城中火光初起的方向,仿佛在等待一个承诺的兑现。
他抚过那面“同归”魂幡,低声自语:“此夜之后,北伐不再是我一人之志……而是山河共醒。”
城内深处,火光隐隐,似有焚烧粮仓之兆。
他转身,大步朝府衙方向而去。
庐州府衙,残火未熄,梁柱倾颓,唯大堂尚存。
辛弃疾踏过焦木断瓦,甲靴落地有声,惊起檐角寒鸦数只。
堂中尘灰满地,几案翻倒,显然是金军仓皇撤离前纵火所致。
然而角落里,数十老弱蜷缩于破席之间,面黄肌瘦,目光怯怯如受惊之鹿。
有小儿伏母怀中啜泣,声微如蚊,却刺人心肺。
他驻足,眉峰骤锁。
“开仓。”声音低沉,却如铁石坠地,“凡可食者,尽数发放。先救百姓,再整军务。”
李铁头领命而去,不多时,东城粮库铁锁尽碎,陈米散出,炊烟渐起。
街巷之间,兵卒与民夫共担水运粮,不取分毫。
一时间,啼哭止,叹息息,唯有炉火噼啪,唤醒久违的人间烟火。
阿禾此时捧简而出,少年声清朗如泉:“辛公,令已拟就。”
辛弃疾颔首,立于府衙门前高阶之上,环视围拢而来的军民。
火光映照他风霜之面,眼中却有星火跳动。
阿禾展开素帛,朗声诵道:
“今我王师复临,义在安民。凡曾守城而不战者,不予追究;解甲归顺者,授田安家;助我驱敌者,记功赏爵。北地遗民南归者,官给廪食,代建屋舍。此令曰:《归正令》!”
话音落,万籁俱寂。
继而,不知谁先跪下,一人、十人、百人……黑压压一片伏地叩首。
有人泣不成声,有人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三年异族统治,今日终见故国衣冠。
忽闻蹒跚步声。
一白发老者携一童子缓行而出,衣衫褴褛,却将一布包捧于头顶。
近前,老泪纵横:“此土……此土是庐州城根之壤。三年前,金人立碑‘永属大金’,当街掘土换帜。老朽冒死藏此一方,夜夜置于枕下,今日……今日终于得见天日!”
语毕,双膝跪地,双手高举。
辛弃疾凝视良久,忽整衣冠,撩袍下拜,亲接此土。
满场皆惊,将士百姓无不随之下跪。
他捧土如奉社稷,缓步入堂,置于公案正中,取笔研墨,挥毫而书——
“故土重光” 四字,力透纸背,筋骨铮然。
当夜,全城未眠。
家家户户燃灯于门首,或以油盏,或以松炬,或仅一截残烛。
起初零星点点,继而连缀成片。
自高处望之,万家灯火竟自发排成两个大字:“归正”,横亘街衢,辉映夜空。
赵婆立于东水门城楼,手中魂幡猎猎,白底黑字“同归”在风中翻卷如诉。
她望着江北茫茫雾色,喃喃如祷:“我儿……你看见了吗?灯亮了,辛公回来了,咱们的人……打回来了……”
城中鼓楼之上,辛弃疾负剑而立。
北风贯耳,遥见江对岸烟尘滚滚,马蹄践起的黄沙遮天蔽日,显是金军主力未远,正挟辎重仓促北撤。
他抽出长剑,直指北方,声若雷霆裂云:
“庐州既复,何止一城?明日——整军北进,收复舒城!”
范如玉悄然登楼,风拂素裙,手中紧抱一卷《山河图》,指尖轻抚过江淮脉络。
她望着丈夫挺立如松的背影,低语如风:
“这一战,不是结束,是开始。”
月隐云后,万籁将歇。
忽然,一名传令骑兵自南疾驰而来,马蹄踏破长街寂静,直冲府衙。
其人滚鞍下马,声带嘶哑:
“报——三日之内,逾千北地遗民自黄河南岸南逃,皆言……”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似有难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