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山巅,夜如墨染。
风雨自北而来,挟着长江上游的寒意,劈头盖脸地砸在重筑的土坛之上。
泥水四溅,白幡猎猎,新扎的松枝在狂风中呻吟折断,仿佛天地亦不愿成全这一场迟来的祭典。
然而辛弃疾立于坛心,巍然不动。
他披着半湿的铁甲,掌心旧伤隐隐作痛——那日血滴入土,誓言犹在耳畔:“此坛若倒,我便以身为柱。”如今坛已重起,三军肃穆,遗属环列,可天意似要试他心志之坚。
烛火数度点燃,旋即被风撕灭,火焰如垂死之蝶,在雨幕中扑腾几下,终归沉寂。
“点不起来……”有民夫低语,声音里带着绝望。
就在这时,范如玉缓步登坛。
她未着华服,只一袭素裙,发间无钗,却自有风骨凛然。
身后数十名妇人随行,手中皆捧野艾所编之环,青气微腥,夹杂药香。
她们默默将艾环置于每面白幡之下,动作轻柔,如同安放安魂的咒语。
“此物春生秋枯,年年复生,如忠魂不灭。”范如玉轻声道,声音不大,却穿透风雨,落进每个人心底。
辛弃疾侧目望她,目光交汇刹那,竟觉胸中郁结稍解。
他知道她为何而来——非为劝慰,而是以静制动,以柔承刚。
她从不言兵戈,却最懂他的剑为何而鸣。
忽有一少年自人群边缘趋前,跪于坛下。
他是张五郎之孙,面容稚嫩,眼中却有老成的悲怆。
他双手捧出一方黄布包裹的泥土,高举过顶,声带哽咽:“此土……自开封城根取来。先父临终言:‘若宋军再至,以此土覆我墓。’”
辛弃疾俯身接过,指尖触到那抔干裂的中原之土,心头猛地一震。
就在那一瞬,脑中如惊雷炸响!
金手指骤然开启——三千七百二十一人!
他们的面容、姓名、籍贯、临终之景,如潮水般涌入神识,清晰得令人窒息。
秦猛引火自焚,烈焰吞身仍怒吼断后;李铁头炸营断粮,血肉横飞之际尚笑骂敌酋;岩生箭穿咽喉,却以残躯挡下一记斩帅刀锋……
一幕幕惨烈回放,如刀刻入心。
辛弃疾双膝微颤,几乎跪倒。
他闭目凝神,任那千军万马的执念穿体而过。
忽然间,风中有声,极远又极近,万千低语汇成一句:
“辛公……带我们回家。”
他猛然睁眼。
风雨之中,幡影摇曳,本该凌乱飘荡的白布,竟如军阵列队,整齐划一地指向北方!
每一面幡下似有无形之影伫立,铠甲残破,兵器锈蚀,却军容俨然,如待令出征。
鲁七立于铜鼓之后,两槌已裂,血染鼓皮。
他仰首望天,一声鼓响——如雷破云!
第二声,如怒潮奔涌,撼动山石。
第三声落下时,奇迹显现:百里外江面,渔舟、哨船、运粮舰上,舟子纷纷停桨,自发敲锣击梆,遥相呼应。
鼓声与锣声在风雨中交织,竟成一首无词的挽歌,浩荡南来,直抵山巅。
“点魂灯!”辛弃疾拔剑指天,剑尖挑破乌云,嘶声长啸,“今夜不求天晴,只求心火不熄!”
火种再燃,旋即熄灭。风太烈,雨太急。
阿禾抱着湿透的名册冲至坛前,不顾雨水灌喉,放声诵名:“王岩,年十九,守桥不退,力竭殉阵!”
无人回应。
她再喊:“赵四海,三十七,护粮道,断肠犹战!”
依旧沉默。
可就在这死寂之中,一名新兵忽然走出队列。
他不过弱冠,脸上还带着怯意,却猛地用刀尖挑起火折,点燃脚下枯草。
火光一闪,即被风吹小,但他不退,反而脱下外袍盖住火堆,任雨水打湿全身。
紧接着,一民夫解下火镰,引燃衣角;一老卒掏出酒囊,浇刃于石,奋力一划——火星迸溅,燃起袖口!
刹那之间,千点火光自山脚亮起。
不是烛,不是灯,而是刀尖挑火、布条引焰、酒泼刃上划石成炬!
一点接一点,一线连一线,蜿蜒如龙,盘旋而上,自黑暗深处攀向祭坛之巅。
风雨扑之不灭,黑夜藏之不住,反照得整座山岭通明如昼,恍若白昼降临!
辛弃疾立于火光中央,泪流满面。
他缓缓走向第一面幡——“岩生”。
正欲启唇诵名,忽闻身后窸窣声响。
一人自队列中膝行而出,披甲残破,身形瘦削,右手裹着黑布,布上渗出血痕。
他伏地前行,直至坛前,重重叩首,然后颤抖着解开布条,露出半截焦黑断臂,高高举起,声音嘶哑如裂帛:
“吾即岩生之弟……”(续)
辛弃疾立于幡前,指尖将触未触那面写着“岩生”二字的白布时,忽闻膝行之声自队列中起。
泥水溅开,一道瘦削身影披甲而来,铁片残缺,步履踉跄,却执意以双膝前行,直至坛前三尺方止。
众人屏息。风雨稍歇,唯余鼓声沉沉,如心跳搏动于大地深处。
少年兵抬头,面容尚带稚气,左颊一道旧疤横贯至耳根,眼中却燃着不属于此年纪的沉痛与决绝。
他颤抖着手,解开右臂上缠绕多日的黑布。
布条层层剥离,露出半截焦黑枯槁的断臂——皮肉焦裂,骨节扭曲,似曾遭烈火焚灼而不死。
“吾即岩生之弟。”少年声音嘶哑,几不成调,“兄死前托人带信……‘勿葬我南,望北而眠。若有一日王师北渡,请以我骨为界碑,立于故土河畔。’”
话音落处,万籁俱寂。
连风都凝住了。
松枝低垂,白幡静悬,仿佛天地也在聆听这一句来自黄泉尽头的遗言。
忽有一声闷吼自老卒口中迸出,如困兽挣缩:“还我河山!”
那一声起得突兀,却又似积蓄百年之久,一经爆发,便如雷霆滚过千军之心。
刹那间,四野响应——
“还我河山!!!”
一声接一声,由点及面,由弱转强,终成千人同吼,声浪冲破云层,震得江涛倒卷,山石欲崩。
长江对岸,金兵哨堡中的巡骑惊惶勒马,望见京口山巅火光冲天,人影幢幢,竟不敢近。
辛弃疾立于中央,胸中热血奔涌如潮。
他仰首望天,乌云裂开一线,透下一缕微光,正照其面。
那一刻,他不再只是统帅,而是万千忠魂执念所托之人。
他猛然拔剑,非向敌,而向己——寒刃一划,掌心血光迸现!
鲜红顺着指缝滴落,在泥水中绽出血花。
他俯身,以血为墨,蘸指疾书于主祭巨幡之上。
一字一顿,力透布背:
“同归!”
血字淋漓,顺布纹蜿蜒而下,如一条赤色长河自山巅流淌而出,贯穿南北,直指中原沦陷之地。
风再起时,那“同归”二字竟似活了一般,在幡面上微微颤动,似有无数亡魂伸手抚过,低声应诺。
林间暗处,张承恩紧握竹简,笔尖停顿片刻,终将最后一句记下:“血书‘同归’于幡,三军呼啸,声动天地。”他缓缓收笔入匣,悄然起身。
临去回望,只见辛弃疾独立坛心,虽衣甲尽湿、鬓发散乱,却如山岳不可撼动。
更诡异的是,其身后虚空之中,似有千影浮现——皆披残铠,执锈刃,列阵肃立,默然无声。
他心头一凛,低语出口:“非神非鬼,乃志不灭。”
言罢转身疾行,消失在夜雾深处。
山巅之上,鲁七双手已溃烂流血,槌柄浸满腥红,可鼓声仍未停歇。
阿禾跪坐名册之前,嗓音嘶哑几近无声,仍一字一句诵读阵亡将士之名,不肯停歇。
范如玉轻抚艾环,目光穿越风雨,落在丈夫背影之上,喃喃道:
“从今往后,每一阵风,都是他们在走。”
此时东方微明,残火未熄,千点星火仍缀满山坡,宛如银河倒坠人间。
而那主幡高悬,“同归”血字在晨光初露中愈发刺目——
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