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城三日,绍兴府衙仍紧闭学塾门户。
章子敬密令如铁,凡辛弃疾讲学者,一律禁绝。
城中儒生噤若寒蝉,唯恐一字牵连,祸及身家。
然就在这风雪压檐、万籁俱寂的清晨,城南“松烟阁”茶肆却早早升起了炊烟。
茶棚低矮,茅顶覆雪,几根粗木撑起一方天地。
阿言立于案前,肩披旧褐,手持竹尺,面前围坐数十童子,皆赤足踏席,冻得鼻尖通红,却眼亮如星。
“今日教新篇。”阿言轻咳两声,提笔在纸上写下三行大字——
民为根,不可损;
兵为枝,须得润;
财若土,勤耕问。
孩童齐声诵读,稚音清越,穿透薄雾。继而又有两句落下:
地若基,寸不让;
势如风,顺时进。
声音渐响,惊起屋角栖鸦。
路人驻足,挑担贩夫亦放下扁担,侧耳倾听。
有妇人浣衣于溪畔,闻声竟忘了搓布,跟着低声哼唱起来。
不过半日,整条南街已回荡着这朗朗童谣。
辛弃疾静坐茶肆角落,一袭素袍未加修饰,手捧粗陶碗饮着热茶。
他不发一言,只目光微动,看那些孩童挥手比划“断线焚仓”,模仿“执戈守土”,嘴角悄然浮起一丝笑意。
与此同时,城东十里外一座废弃绣坊内,范如玉正铺开一幅巨大绢图。
百名村妇围坐四周,或持针线,或抱幼子,人人凝神屏息。
她指尖轻点图上蜿蜒线条:“此乃涡水粮道,自寿春至合肥,三百里无险可据。敌若断之——”她忽然剪下一缕红线,“如剪此线,则十万大军三日必溃。”
老妪颤声问:“娘子何以知之?”
“我夫夜谈军机,我记于心。”她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前线将士流血,后方百姓当织命相援。今日绣的不是花鸟,是山河!”
随即,她教众人唱起《妇助歌》:
“夫执戈,妻执梭,
一针一线锁山河;
儿唱谣,娘煮粥,
半夜灯明不闭户。”
起初细弱如丝,渐渐汇成一片低吟。
有人泪落针尖,有人默默拆了旧裙,要为伤兵缝制裹布。
一位白发老妇抱着孙儿喃喃道:“我儿死在采石之战,如今孙儿才五岁,我已教他会唱‘北望燕云三千里’……将来若有召,我不拦他去。”
消息传到府学,程子修彻夜未眠。
案头堆满抄录的《辛公十二讲》,字迹工整,批注密密麻麻。
其子高烧不退,昏沉中反复呢喃:“根在北……叶在南……春不到,兵不起……”程子修跪坐床前,心头如遭重锤。
那一夜风雪再起,他披蓑戴笠,独步出城。
至松烟阁外,见灯火未熄,沈十二正开讲《火照巢湖夜》。
“那一夜,秦猛率五百死士焚仓劫粮,火光冲天,映得巢湖如熔金!敌骑四合,箭如飞蝗,他断左臂仍持火炬跃上仓顶——‘宁教一炬烧尽贼粮,不教万民饿毙道旁!’”
说到此处,满堂寂然。
忽有一老兵拍案而起,须发皆张:“我家还有半副棺材板!明日便送去军营,作盾牌用!”众人含泪鼓掌,孩童哭喊:“我也捐!我把木马车劈了!”
程子修立于门边,雪落满肩,未曾入内。
良久,转身离去,脚步沉重如负千钧。
归家后,他取出章子敬亲笔信,置于烛焰之上。
纸页卷曲焦黑,化为灰蝶纷飞。
继而提朱笔,在《讲武录》末页重重批下八字:
此非邪说,乃民心所归。
窗外雪止,东方既白。
数日后,绍兴全城皆闻童谣。
市井小儿戏耍必唱“民为根”,洗衣妇捣衣节奏应“锁山河”,连酒楼歌伎亦改词新编:“辛侯策,胜千钟酒,浇尽胸中块垒愁。”
辛弃疾却悄然离城,踏上巡行之路。
临行前夜,范如玉为他整理行装,忽递过一方绣帕,上以金线勾勒出一幅微型阵图,旁书小字:“愿君所向,步步生莲。”
他握帕良久,终纳入怀中。
马蹄破晓,踏碎残霜。
李铁头随行护驾,低声问道:“下一程往何处?”
辛弃疾望着远处晨雾中的青山,缓缓道:“衢州。”
风从北方来,带着未融的雪意,也带着某种无声的躁动。
他知道,有些火焰一旦点燃,便不再需要火炬引领。
而真正的号角,往往始于最寂静之处。第231章 孤火照归程
衢州军营,暮色如铁。
残阳斜照在锈蚀的枪尖上,映出一片斑驳血色。
士卒三五成群蹲坐于营栅之下,或掷骰赌钱,或倚矛假寐,甲胄蒙尘,旌旗低垂。
马厩旁几匹战马瘦骨嶙峋,啃着干草,嘶鸣声也似倦极将熄之火。
辛弃疾立于辕门之外,未着官服,仅披一件旧青衫,眉宇间不见怒意,唯余深沉如渊的静默。
李铁头欲命人传令整队,却被他抬手止住。
“兵惰非其罪,心死方为患。”他低声说道,目光扫过那一张张麻木的脸——那是久困边陲、望断中原的疲惫,是朝廷不举、岁月空耗的绝望。
夜幕初降,中军帐前燃起篝火。
沈十二应召而来,蓑衣未解,脸上风霜犹存。
他望见辛弃疾点头示意,便抖落肩上寒雪,踏上石台,开口便是低沉如潮水的嗓音:
“今说一段《孤火照归程》。”
四下原本散漫的士卒闻声抬头,有人冷笑:“又是讲古?”可当第一句出口,全场骤然寂静。
“绍兴三十有一年冬,采石矶畔无舟可渡。江风裂旗,北岸金骑列阵十里,箭楼高耸如山。南军仅存残部三百,粮尽粮绝。主帅秦猛焚符印,裂帅旗,持火炬登崖——”
“‘火不渡江,我辈不过江!’”
话音落处,万籁俱寂。
忽有一老兵颤巍巍起身,手中木盾重重砸地,发出闷响;继而第二人、第三人……数十面盾牌依次击地,节奏渐起,如雷隐动。
辛弃疾缓步上前,取过鼓槌,立于火光中央。鼓皮震颤,一声裂空!
他开嗓而歌,声若裂云:
“野艾生石缝,风吹不断根;
百姓持此草,可焚万里尘!”
歌声苍劲,穿透寒夜。
起初仅有零星和唱,旋即全营轰然应和。
炊烟袅袅的伙房里,打饭的妇人停勺凝神,跟着哼出调子;马棚中的小卒一边刷马,一边低声重复:“……风吹不断根……”不出三日,营中已私传战歌十余首,《野艾谣》《断铠吟》《归正旗》皆口耳相传,连老卒教孙儿识字,也以歌词为启蒙。
更奇者,每至黄昏,营外村落炊烟升起时,总有妇人端碗立于门前,一边分饭一边轻唱:“归正旗,迎辛公,家中灯亮等英雄。”那声音细弱,却绵延不绝,仿佛整片大地都在低语。
与此同时,自绍兴南下的百名村妇悄然接过范如玉所绘《山河图》,以“绣样交换”为名,沿衢江、信安溪一路传递。
每一幅绢帛之上,看似寻常花鸟纹样,实则暗藏玄机:山势起伏对应伏兵要道,水波回旋指示撤退路线,针脚数目正是集结时辰。
老吴渔舟夜行如魅,竹篙点水无声,将一卷卷图样送入沿江暗哨之家。
某夜,月华如练。
辛弃疾独登营楼远眺,忽见江畔数十村落灯火微明,家家户户窗前竟悬起绣图,红丝映月,宛如星辰布阵。
那一刻,他心中猛然一震。
“她们不知自己在布阵,”他喃喃道,“却已成我最坚之垒。”
风从江北吹来,带着冰碴与枯草的气息。
探马飞驰而至,滚鞍下马,喘息急报:“金廷使臣离境归国,途经建康,惊语随从——‘江南小儿皆唱北伐,此国不可伐也!’”
帐内诸将闻言动容,唯辛弃疾久久不语,只望着天边残月,眸中燃起幽深火焰。
数日后,他整束行装,准备返杭。
临行前夜,驿馆外忽有舟子靠岸,送来一封密函。
拆启视之,无一字言语,唯附半片焦纸——正是昔日程子修焚毁章子敬禁令所余残角。
他凝视良久,嘴角微扬。
窗外雨歇,晨雾弥漫,码头隐约传来桨声。
李铁头进言:“恐有伏谋。”范如玉亦遣心腹女仆劝阻,疑府学设局相陷。
辛弃疾却整衣拂袖,神色泰然,只将那焦纸纳入袖中,轻声道:
“若天下皆噤,一人敢问,便是火种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