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校场的积雪已被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三百将校裹着棉甲列队,哈出的白气在半空凝成云,将点将台围出个混沌的圈。
李二牛的佩刀磕在孙????后颈,他踉跄着跪上青石板,发绳散了半截,遮住左眼——那只眼睛昨夜在挣扎时撞在门框上,此刻肿得只剩条缝。
孙副将,辛弃疾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青铜,从将台高处砸下来,令尊若知,必慰,我倒要听听,你知我父几分?
孙????喉头动了动,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右肩随着咳声微微耸动,正应了昨夜辛弃疾的话——五年前箭伤未愈的旧疾。
他咳得弯下腰,雪水渗进领口,冻得脊背发颤:辛帅...末将知错...那话是白鸦卫教的,他们说...说只要每月传三次假军情,就放我妻儿出中都...
白鸦卫的暗号?戴明远捧着木简上前,笔尖悬在纸页上。
三...三声轻咳。孙????额头抵着青石板,每月初七,城西废祠后槐树下埋信筒。
信里写的都是...都是蔡州城防坚固降卒思叛这类话。他突然抬头,血丝爬满眼眶,他们还逼我往军中药里掺寒鸦散!
说是能让士卒多疑生乱...可末将真没想害大家,我就是想...想救阿娘和阿秀...
李二牛。辛弃疾抬手,带十名死士,按他说的去废祠。
李二牛应了声,腰间铁牌撞出脆响。
他扫了眼孙????,又瞥向辛弃疾——后者微微颔首,他便扯着孙????的衣领往校场门口走:带路。
校场突然静得能听见雪粒簌簌落。
有偏将低声骂了句,立刻被队正瞪了回去。
直到半个时辰后,李二牛的马蹄声裹着北风卷进来,马背上还捆着两个灰衣人。
辛帅!李二牛甩镫下马,靴底溅起雪泥,废祠后槐树下挖出信筒,这俩鸟人正蹲边上啃冷馍。他扯下一人的斗笠,露出左颊青鸦刺青,玄鸦卫的腰牌,还有半袋寒鸦散。
那灰衣人突然吐了口血沫:杀了我吧,玄鸦卫的人...绝不会...
绝不会招?辛弃疾走下将台,靴跟碾过孙????的手背,你可知昨夜孙副将的安神散被换了?
他现在连你家主子的小名都要抖出来。
灰衣人脸色骤变。
孙????突然扑过去,指甲抠进他脚踝:是你们说只要传信就放我妻儿!
可上月我阿娘咳血,你们连粒药丸都不肯给!他哭嚎着,鼻涕混着血水糊在脸上,我本想等救出阿秀就自首...可你们逼我往伤兵药里下毒!
够了。辛弃疾后退半步,避开那片脏污,戴明远,录供。
戴明远的笔尖在纸页上疾走,墨香混着血腥味漫开。
当贞字令下,心火自焚几个字被损????哭着吐出来时,辛弃疾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是三日前截获的密信里才有的暗号。
他扫过将校队列,见有人攥紧了腰间刀柄,有人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喉结上下滚动。
带下去。他挥了挥手,李二牛立刻押着三人退向校场角落。
阳光穿透晨雾,照在孙????颤抖的脊背上,像道判了死刑的光。
各位。辛弃疾转身,目光扫过三百将校,白鸦卫能渗透到我军帐下,是谋之过。他抬手按在胸口,但某今日立誓:凡真心抗金者,某以命相护;凡暗通敌寇者,皆以刀相迎。
队列里传来零星的愿听帅令,声音细弱,像风中残烛。
辛弃疾不动声色,余光瞥见戴明远捧着比对好的供词过来——那纸页边角被翻得发毛,上面用朱笔圈了两个名字:王承志、陈九郎。
戴参军,他压低声音,把昨夜将校们的话再抄三份,送夫人帐中。
戴明远会意,袖中纸页窸窣作响。
与此同时,后营的草垛旁飘起棉絮。
范如玉裹着青布裙,坐在矮凳上穿针引线。
她面前堆着半人高的灰布,岩生拄着木拐蹲在旁边,断臂处的布带渗着淡红——昨夜他替新降卒挡了块飞石,伤口又崩开了。
夫人,有个穿皮袄的降卒凑过来,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我等...我等曾跟着金狗打过宋军,元帅真不记仇?
范如玉的针在布面上顿住。
她抬头,看见二十余双眼睛挤在草垛后,有年轻的,有沧桑的,眼底都浮着层怯。
岩生突然用独臂撑着站起来,木拐在雪地上敲出声:我也当过金狗的卒子!
上个月还在徐州城墙上射过宋军。
可辛帅没砍我脑袋,反而给我治伤,让我管炊房。他扯下断臂处的布带,露出狰狞的疤痕,我自己砍的——明志!
草垛后的呼吸声突然粗重起来。
范如玉放下针线,起身走向营前高台。
她接过亲兵递来的火把,火舌舔着枯枝,在冷风中噼啪作响:今夜,我以火为誓——她举起火把,火光映得脸膛发亮,凡愿归正者,持此火把回营,过往不究!
岩生第一个瘸着腿走过去。
他独臂举着火把,影子在雪地上拖得老长。
有个络腮胡的降卒咬了咬牙,跟着跨出草垛;接着是个少年,攥着衣角小跑过来。
火把在他们手中传递,很快连成一条火线,蜿蜒着爬向中军帐。
辛弃疾立在讲台上,望着那线火光。
北风卷着火星子往他脸上扑,烫得皮肤发疼。
忽有细碎的话音钻进耳朵:这火...像极了我村口那年抗金时烧的寨门。声音轻得像片雪,可他听得真切——这语调,和三日前密报里楚州粮道有伏的口吻分毫不差。
他转头看向声源,见是个瘦脸卒子,正缩着脖子往人堆里钻。
李二牛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低声道:帅,那是前儿从寿春收编的降卒,叫张全。
查他籍贯。辛弃疾的拇指摩挲着腰间玉牌——那是范如玉新婚时送的,刻着二字。
李二牛转身要走,又被喊住,慢着,莫打草惊蛇。
夜漏过五鼓时,辛弃疾独坐帐中。
案头摆着孙????遗下的寒鸦散,深褐色药末在烛火下泛着油光。
他捏起一撮,扔进灯焰里。
药末遇火即燃,爆出幽蓝火花,火星子升到半空突然凝住,竟浮出半行契丹文:贞字令下,心火自焚。
他猛然站起,烛台被碰得东倒西歪。
窗外北风呼啸,吹得帐帘猎猎作响。
千里之外的汴京相府里,完颜守贞正捏着茶盏冷笑。
他望着案头密报上寒鸦散已入南军几个字,指尖敲了敲字朱印:火已燃,且看辛弃疾如何自乱阵脚。
帐外传来脚步声。
辛弃疾迅速收了药包,抬头见孙景和抱着药箱站在帐口,发梢沾着雪粒:帅,您召末将?
孙医正来得正好。辛弃疾指了指案头的寒鸦散,这药...遇火有蹊跷。
明日你带两个学徒,把这药的方子拆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药包上未燃尽的残屑,尤其是遇火后的变化。
孙景和俯身拾起药包,指尖触到残余的温热。
他望着辛弃疾沉如深潭的眼睛,突然打了个寒颤——这寒鸦散里,怕藏着比毒更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