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撞碎雪幕时,辛弃疾正站在帅帐外看残雪消融。
檐角冰棱坠地,溅起细小的水痕。
他望着那点水迹渗入泥土,像是看见二十年前济南城头的血,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渗进青石板缝里。
制止使!驿卒滚鞍下马,玄色官服浸透寒气,双手捧着黄绫诏书的手在抖,枢密院急诏!
帐内炭盆噼啪作响,张承恩的声音比炭灰还轻。
这位随驾二十载的内廷供奉官,此刻喉结上下滚动,金错刀般的宣旨声竟带了哽咽:辛爱卿劳勚可念,着即解江南西路制置使之职,改任两浙西路监司。
圣上口谕......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方染着龙涎香的帕子擦眼,圣上说宜静养以待时
诏书落在檀木案上,压得《御金三策》的纸页簌簌作响。
辛弃疾伸手去扶,指节擦过灯野如星四个字,墨迹未干,还带着墨汁的凉。
帐外突然响起甲叶相击的脆响。
刘十八的声音破风而来:末将愿率三千水军截了驿道!这员从山东跟来的虎将,此刻跪在雪地里,铁盔上的红缨被风吹得乱颤,公若卸印,这长江天险谁守?
更多声音涌上来,是水军的号子,是步军的呐喊,像潮水漫过帐幕。
辛弃疾掀帘而出,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他看见校场上密密麻麻的甲胄,刀枪如林,映着天光泛着冷白。
周海蛟的水军旗半卷,字被风撕去一角,露出底下补的字。
都起来。他弯腰去搀刘十八,掌心触到对方甲叶上的冰碴,当年在山东,你们跟着我闯金营擒叛徒;后来在湖南,跟着我平茶商军;现在守长江——他望着众人染霜的鬓角,喉结动了动,是你们教我,守江不在甲坚,在心坚。
刘十八突然捧起腰间的雁翎刀,刀鞘上还留着前日与金军对砍的缺口:公若嫌末将等粗笨,这刀......
莫要胡言。辛弃疾按住刀鞘,转头对张承恩笑,有劳公公稍候,某换身便服。
范如玉站在后帐,正把他的绯色官服叠得方方正正。
红绸残片在她指间一闪——那是去年上元夜,他在江边挂灯时被风刮断的灯穗,她捡回来收着,说留个念想。
此刻她将残片系在腰间,银质的凤头簪划过红绸,像一道血痕:当年在山东,我们焚了旧衣南渡;今日卸了官印,不过再焚一次。
次日启程时细雨如丝。
周海蛟的水军战船泊在江口,每艘船尾都悬着一盏小灯,像是昨夜那三十里灯火的余烬。
刘十八带着二十个亲卫,把他的行李捆了又捆,最后竟把自己的酒葫芦塞进行囊:公到了两浙,若见着好山好水,替末将喝一口。
岩生牵来青骓马,马背上的包裹里除了书简,还有范如玉塞的姜茶、辛弃疾不离身的檀木匣,以及半块冷硬的炊饼——是今早驿卒买的,范如玉说路上垫饥。
雨丝裹着江风,打湿了两浙西路监司的官牌。
一行人沿着衢州山道往南,岩生走在最前,不时用佩刀挑开挡路的野藤。
转过第七个山弯时,他突然勒住马。
大人。岩生的声音比雨声还轻,林子里有鸟。
辛弃疾抬眼。
道旁枯林里,本应是寒鸦的啼鸣,此刻却静得反常。
他刚要开口,头顶传来枝桠断裂的脆响——黑衣死士如夜枭扑下,青铜鸟首在雨幕中泛着冷光,箭头淬过毒的腥气先一步刺进鼻腔。
护夫人!秦猛的吼声响彻山谷。
这位跟了他十年的亲兵校尉,此刻像一堵移动的墙,横刀挡在范如玉马前。
刀光劈开第一支箭时,他臂甲上的鳞片崩落两片;格开第三柄短刃时,左肩渗出暗红;当第七把刀扎进他腰腹时,他突然笑了,血沫溅在青铜鸟首上:老子的刀......还能再挡三刀。
辛弃疾抽出腰间短刃。
这是祖父临终前塞给他的,刃上二字被血擦得发亮。
他护着范如玉往密林里冲,雨幕中看见秦猛的身影晃了晃,像一截被砍断的树桩,滚进山涧时,腰间的虎符撞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
秦猛!范如玉的声音被雨声撕成碎片。
她抓着辛弃疾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他还剩半口气,我们不能——
不能回头!辛弃疾反手攥住她的手,掌心全是冷汗,他们要的是你,是我!
秦猛用命换的时间,不能浪费!
山火在身后烧起来,映得雨丝泛红。
他们在林子里狂奔,直到辛弃疾的左肩传来火辣辣的疼——不知何时中了一箭,箭头还嵌在肉里。
范如玉撕下裙角给他裹伤,粗布擦过伤口时,他疼得闷哼,却听见她轻声说:当年在山东,你替我挡过箭;现在换我。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
破庙的门楣上,普济寺三个字被风雨剥蚀得只剩半截。
范如玉扶着辛弃疾跌坐在阶前,他的青骓马倒在庙外,咽喉插着半支断箭。
醒醒。范如玉拍他的脸,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说要写《御金续策》,说要教孙子看地图,说......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辛弃疾听见钟声。
不是寺庙的晨钟,是济南故园的晚钟。
祖父辛赞站在雪地里,白胡子上结着冰碴,手里的剑指着他:你忘了当年在佛慧山,我带你看金军屠城?
你忘了在滁州,百姓用热粥喂你这个南归的?
他想喊,却被一口血呛住。
再睁眼时,看见老和尚的灰布僧袍。
慧通的手指搭在他腕上,像两根温暖的针:脉若游丝,魂却如铁。他翻出随身携带的药箱,银针在烛火上烤得发红,当年岳少保被夺兵权时,也是这样的伤,这样的魂。
辛弃疾昏昏沉沉,忽觉有热汤灌进口里。
是范如玉熬的姜茶,带着她惯用的桂花蜜香。
他迷迷糊糊念着:故土可复,非在兵强,在于民心固......
此声如钉,鬼神避之。慧通的声音像晨雾里的磬,当年玄奘西行,遇猛虎不伤,因他心中有经;你心中有策,有民,有国,便是最好的甲。
三更梆子响时,辛弃疾又梦了。
这回不是济南的雪,是建康的月。
他站在城楼上,看见自己写的《美芹十论》被主和派撕成碎片,飘进秦淮河;看见《御金三策》的墨迹在宣诏的黄绫上晕开,变成祖父的剑,变成秦猛的刀,变成百姓举着的火把。
你不是失势。慧通的声音从梦中渗进来,是蜕骨。
凤凰焚羽,方得重生。
他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中衣。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落在他摊开的掌心——那道跟了他二十年的老茧,此刻泛着淡金的光。
脑中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像是把二十年来读过的兵书、写过的策论、见过的百姓,一一串成线,结成网,最后在眉心凝成一幅星图,每颗星子都刻着二字。
三日后,采药童子小满的竹筐撞响庙门时,辛弃疾已能扶着墙走两步。
他腰间别着慧通送的布囊,里面除了岳飞的《守江十二策》残卷,还有半块冷炊饼——范如玉说留着路上垫饥。
山外有马蹄声。小满扒着门缝看,好多穿黑衣服的。
辛弃疾摸了摸左肩的伤,血又渗出来,染红了粗布衫。
他望着草庐方向的山雾,那里有范如玉新熬的药,有慧通抄的《金刚经》,有他重新写就的《御金续策》第一页:藏锋非惧,养势待时;心甲既成,何惧权倾。
岩生从庙后转出来,手里攥着半块虎符——是秦猛滚落山涧时撞碎的。
他望着辛弃疾,眼神像当年在山东初见时那样亮:大人,草庐的竹榻铺好了。
辛弃疾点头。
他扶着范如玉的手往林子里走,雨丝又细了些,打在布囊上,发出轻轻的响。
远处马蹄声渐近,他却笑了——这一次,他要让天下人知道,有些火,灭不了;有些魂,杀不死。
草庐深处,竹榻上的粗布被单染着淡红。
范如玉替他重新裹伤,银针挑开腐肉时,他疼得攥紧被角,却望着窗外的山雾轻声说:等伤好了,该去会会那位黑鹞子
血,又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