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已过三更,江州帅府后堂的烛火仍亮得刺眼。
辛弃疾捏着秦猛递来的急报,指节在烛影里泛着青白。
湖口来的消息浸着夜露的凉,周海蛟的字迹在宣纸上洇开,像团未散的阴云——金使乘乌篷,着渔民服,子时过石钟山,欲潜江州。
帐外忽有风声卷着草屑扑窗,他抬眼望向北边的营垒。
八百降卒的帐篷在月光下连成暗浪,白日里演阵时破城三叠的杀势还在眼前晃。
岩生跪受亲兵铁牌时的叩首声突然撞进耳中,他想起那少年眼底曾烧着的复仇之火,此刻倒成了最锋利的刃。
去把岩生叫来。他对秦猛道,声音轻得像吹灭烛芯的气,挑两个警醒的亲兵跟着,别惊了营里弟兄。
秦猛应了声,皮靴碾过青砖的声响渐远。
辛弃疾转身抚过案头《御金三策》的封皮,第十三页的封条在烛下泛着蜜蜡的光。
昨夜写的兵非器械,乃心之延还在匣底压着,此刻倒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掌心发疼。
岩生进来时带着股夜露的潮气。
他换了身半旧的短打,腰间没佩刀,只别着块磨得发亮的骨哨——那是降卒们传递暗号的物件。
见辛弃疾立在窗边,他刚要行礼,却被对方按住肩膀:
你曾是降卒,最知其心。辛弃疾取过茶盏推过去,青瓷与木案相碰,若金使欲煽动旧部,会寻何人?
岩生的喉结动了动。
茶盏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张铁柱补皮甲时扎破的手指,阿木多舀的那勺肉,还有辛公掌心未愈的伤口。
这些暖烘烘的碎片在脑子里转了转,最后凝成张青灰色的脸——是前月投水的老胡,总在半夜哭着喊;是前日偷跑的二牛,走时骂宋军拿我们当炮灰。
必找夜梦血祭、心未归者。他攥紧茶盏,骨哨在腰间硌出红印,这些人白天装得老实,夜里听不得金人的胡笳,见着金锭眼睛就发直。
辛弃疾的指尖在案上轻点,像是敲着无形的战鼓。
他望着岩生发顶翘起的碎发,想起昨夜演阵时八百人自发转出的破城三叠——不是他教的,是这些人心里憋着口气,想证明自己不是降卒,是宋兵。
你带十名心腹降卒,装成欲逃者。他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抛过去,岩生伸手接住,金属的凉顺着掌心爬上来,辛公要遣我等为先锋送死的话,越真越好。
岩生捏着碎银的手紧了紧:那忠顺的弟兄......
钟九皋会在营里暗奏《安魂谣》。辛弃疾指了指窗外,月光正漫过营垒的木栅,忠者听了能安,乱者听了心躁——这曲子,是你阿娘教的吧?
岩生猛地抬头。
他阿娘是漠北的胡姬,最会用骨笛吹《安魂谣》,当年被金军屠村时,最后吹的就是这支曲子。
此刻他望着辛弃疾眼里的清明,突然明白为何白日演阵时,八百人能自发摆出杀势——辛公不是在驭兵,是在用心碰心。
末将明白。他起身叩首,碎银在地上滚了两步,今夜就去办。
后堂的门刚合上,西厢房的窗纸便映出个窈窕身影。
范如玉捧着药罐进来时,辛弃疾正对着地图出神。
她将药盏推过去,药香混着墨香漫开:金使的事,我让阿霓去城南设了夜市。
夜市?辛弃疾抬眼。
用同心结换消息。范如玉指尖抚过案角的《女戒》,那是她陪嫁时带的,金使要探军心虚实,必混在百姓里。
阿霓说,今夜有个蒙面人用金锭买结,说辛公必败
她从袖中抽出张纸,上面画着细密的衣纹——是金线绣的云纹,江南的绣娘绝不会用这么粗的金线。绿芜记了他的特征,我让孙景和去查城中药铺。她将药盏往辛弃疾手边推了推,果有外乡人买了十斤朱砂、五斤磁石,说是安神。
安神?辛弃疾挑眉。
朱砂磁石本是镇惊的,可量大了......范如玉轻笑,我让绿芜在药里掺了青矾粉,服了的人小便会发青。她指了指窗外的更楼,明早让秦猛带人在茅厕蹲守,青的就是。
辛弃疾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背上还沾着药渍,是给伤兵敷药时蹭的。你总说自己是内宅妇人。他将她的手贴在脸上,可你这心,比我还明。
范如玉的耳尖红了红,抽回手整理他的衣襟:快去睡吧,明日还要看岩生的戏。
三日后的子夜,岩生的暗号在营垒里传开。
他蹲在破庙的梁上,看着底下七个人影晃动。
月光从破瓦漏下来,照见他们腰间的青布——是前日在茅厕被秦猛记下的青小便。
金使许我等归峒自治。为首的疤脸压低声音,等宋军北伐时,咱们在背后捅一刀......
岩生摸出骨哨吹了声短音。
远处传来梆子响,是钟九皋的暗号。
他望着庙外的竹林,那里藏着秦猛的二十个亲兵,箭在弦上。
与此同时,帅府后堂的烛火映着辛弃疾的侧脸。
他闭着眼,脑中的推演之境却亮如白昼——降卒营的篝火、水寨的樯帆、城南的药铺、破庙的断梁,所有细节都在眼前流转。
更奇的是,这些画面不再是他独见,而是混着岩生的紧张、周海蛟的沉稳、阿霓的机敏,像千万双眼睛同时望来。
放其信使出城。他突然睁眼,吓得秦猛差点碰倒烛台,但让周海蛟在舟底刻字暗记。
那废窑......
去城西废窑设伏。辛弃疾指尖敲了敲地图上的红点,不擒活口,只录其言。
当夜的废窑飘着霉味。
金使裹着狐裘,靴底碾过碎瓷片,发出刺啦刺啦的响。
他盯着对面的疤脸:你说降卒心不稳?
稳个屁!疤脸灌了口酒,前日还听见他们半夜哭爹喊娘,要不是那什么《安魂谣》......
忽有鼓声自远而近。
金使猛地转头,那声音像从地底冒出来的,混着呜呜咽咽的曲子——正是《安魂谣》。
他推开窑门,月光下的降卒营像片燃烧的海,千人列阵,无令而动,矛尖映着月光,像万点寒星。
这......这是妖术!他后退两步,撞翻了酒坛。
不是妖术。岩生的声音从窑顶传来。
金使抬头,正见支箭钉在他帽檐上,尾羽还在颤动,辛公知你三更至此,已候多时。
金使转身欲逃,却听江面上传来喊杀声。
周海蛟的火船围了上来,月光照在船底,字的暗记亮得刺眼。
他望着江对岸的营垒,突然明白为何金军前锋这月连退三十里——不是怕宋军的刀枪,是怕这十万颗同频跳动的心。
归江州的夜船划破寒江。
辛弃疾站在船头,望着水面碎成银片的月光。
范如玉举着灯过来,灯影里她的鬓角沾了星子:岩生当了亲兵队长,阿霓教峒女识字,百姓都叫你心镜公
心镜?辛弃疾低笑,他们以为派个影使就能乱我军心......他望着北岸的山影,那里有未复的河山,有等他同息的心跳,却不知,今我十万兵,皆是我眼。
话音未落,马蹄声如雷滚来。
秦猛的马冲至江边,甲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光州急报——金军主力未动,前锋却退了三十里!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探马来报,说是闻得江西军心大固,不敢轻进!
辛弃疾望着北方的夜空,有流星划过,像支未发的箭。
范如玉的灯在身后暖着,他突然想起《御金三策》的第十四页还没写。
等明日,等把今夜的事记进策里,他要写:敌以影来,我以心应;千眼共视,万耳同听。
江风卷起他的衣摆,远处传来晨钟。
三日后,光州会有新的急报——不是金军撤退,是他们在边境增了粮仓,囤了战马。
而那时的辛弃疾,正站在降卒营前,看岩生带着亲兵演新的阵法。
他不知道,更大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