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畔的晨雾裹着潮气,沾在辛弃疾青衫下摆,洇出一片深青。
他踩着石板巷里未干的露水,东巷老车夫的车轱辘声还在身后响着,转过街角,那片灰扑扑的军寨便撞进眼帘——竹篱歪歪扭扭,旗杆上的字旗被夜露浸得发沉,几个乡兵正蹲在草垛边啃冷炊饼,刀鞘上的铜环碰得叮当响。
大人。秦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亲兵校尉的牛皮靴踏碎了满地晨露,三寨乡兵共八百一十七人,器械造册昨日已呈到府里——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刀枪锈蚀的有百来件,弓矢弦断的......
辛弃疾没接话。
他望着寨场中央那堆东倒西歪的木枪,有个年轻乡兵正踮脚够挂在树杈上的箭囊,露出半截晒得黝黑的腰。
那孩子回头时,眼里亮得惊人,像山涧里撞碎的阳光。
吹角。辛弃疾解下斗篷递给秦猛,青衫下摆被风掀起一角,把人都聚到演武坪。
牛角号的呜咽撕开晨雾时,乡兵们还攥着炊饼往嘴里塞。
等他们跑着列队站定,演武坪的黄泥地上已踩出乱糟糟的脚印。
有个络腮胡的汉子跑得太急,草鞋绳断了,光脚站在冷地上直跺脚。
都抬头。辛弃疾往前迈了一步,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铜钟,某问你们——上月南谷山平叛,你们为何跟着崔十七冲在最前?
队列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
络腮胡汉子突然吼了一嗓子:崔义长说,辛大人不杀降!
不杀降辛弃疾从秦猛手里接过一卷竹帛,某这里有《山林平叛三策》,头一条便写着以义破怨,不杀降者他展开竹帛,晨雾里飘起松烟墨的香气,第二条以势导流,围三阙一——南谷山那回,你们把叛匪逼到绝路,某却让开西谷口,为何?
引他们往伏兵处钻!队列里有人喊。
辛弃疾目光扫过众人发亮的眼睛,第三条以民制乱,民心即兵心他把竹帛递给秦猛,
秦猛清了清嗓子,粗哑的声音撞在寨墙上:凡参与南谷招抚者,录入义勇功籍——子弟能文者送州学,能武者补亲兵!
演武坪突然静得能听见露水从草叶上滴落的声响。
那个够箭囊的年轻乡兵嘴唇哆嗦着,炊饼地掉在地上。
络腮胡汉子跪下,额头磕在泥里:某家小子正跟着老秀才学《论语》!
愿随辛公死战!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八百多人的队列轰然跪成一片。
泥地上的炊饼被踩得稀烂,却没人去捡——他们举着布满老茧的手,举着缺口的刀,举着断了弦的弓,晨雾里此起彼伏的声,震得寨墙上的土块簌簌往下掉。
范如玉是在未时三刻知道这事的。
她正蹲在浮梁县茶棚里,看绿芜拨弄算盘。
茶农老周头颤巍巍捧来一碗新茶,茶沫子在碗里打着旋:夫人您尝尝,今年头茬云雾茶,比往年香。
老周叔,这茶粮互易所的价码可还公道?范如玉接过茶碗,青瓷碗底还沾着茶渣,官府收茶每斤二百文,供粮每斗一百五十文——
公道!老周头急得直搓手,从前茶商压价到八十文,粮铺涨到三百文,咱们卖茶换粮,半条命搭进去。
如今......他抹了把眼角,我孙儿昨儿说,等收了新茶,要去州学里听先生讲学。
绿芜的算盘珠子噼啪响成一片:浮梁设了三处,修水设了九处,按这势头......
民安则兵稳。范如玉望着茶棚外排成长龙的茶农,竹篓里的新茶堆得像座小山,稼轩整军,我便安民。她指尖摩挲着茶碗边沿,想起今早离府时,书斋里还飘着墨香——他又在写什么策论了。
辛弃疾在书斋里写了三日三夜。
案头的《吴子·治兵》被翻得卷了边,《唐李靖兵法》的批注密密麻麻爬满空白处。
他蘸墨的手悬在纸上方,忽然停住——南谷山的火舌、流民的哭嚎、崔十七递来的稻穗,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
舆情研判、心理攻防、地形利用、舆论引导......他笔尖重重一顿,这四层,才是治兵的根本。
第三日寅时,《江西义勇营制》初稿落了最后一笔。
他望着烽燧十二布防图上的红点,每个点都标着二字。
跋语写得极慢,狼毫在纸上洇开墨渍:兵不在多,在得民心;战不在杀,在控其势。
大人,崔十七求见。绿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的轻响。
崔十七进来时,鞋上沾着半块冻土。
他搓着通红的手,粗布衣服上还粘着草屑:山中有流民八百,愿垦荒自食......他突然哽住,可他们怕,怕种出粮来,官府又来征役。
辛弃疾放下笔:免役三年。
官牛二十头,种子百石。他又补了一句,命义勇屯田营护耕,田头立碑——此田为民垦,官不得夺
崔十七的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冰花:某这就去,这就去跟他们说......他转身要跑,又回头深深一拜,他们说,要在田头种桃树,等来年春天,让辛公看看......他说不下去,掀开门帘冲了出去,风雪灌进来,吹得案上的纸页哗哗响。
当夜,雪下得紧。
辛弃疾踩着没踝的雪,往城北望仙峰去。
梅林里的残枝挂着雪,像落了满树白梅。
他站在那块写过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青石板前,怀里揣着《义勇营制》副本。
今日之兵,非为平乱。他对着风雪低语,掏出火折子。
纸页遇火即燃,火星子窜起来,映得二字格外清晰,乃为......
大人!驿使的马蹄声撞碎了雪夜的寂静,河北张六郎传信!
信笺还带着马背上的余温。
辛弃疾借着火光扫过,指尖微微发颤——大名府外义军已屯五千,粮草将尽,问江西可否接应?
雪粒子打在信纸上,晕开一片墨迹。
他望着远处关府的灯笼,像几点将熄的星火,又望向北边的天空,那里的雪云正被风吹散,露出半轮残月。
秦猛。他转身时,斗篷上的雪簌簌落下,去挑三十个最精壮的亲兵。
驿使的马蹄声渐远,雪地里只余他的脚印,深深浅浅,往府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