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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上铅山时,辛弃疾的乌骓马在田埂上缓了缓蹄。

第七日巡查屯田营,新麦的嫩芽已钻出土皮,鹅黄的叶尖上还凝着残阳。

他正俯身用指尖量着苗距,忽有清越啼声穿透林间——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子规。

马蹄声顿住。

辛弃疾抬头望向来路,暮色里的竹林沙沙作响,那啼声像是被风揉碎的碎玉,一声比一声急。

他喉间发紧,想起二十年前在济南老家,每到清明前后,祖父辛赞总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望着北天叹气:这鸟在中州叫得最惨,声声都是催归啊。那时他尚幼,只当是寻常鸟鸣,如今隔着千里淮河再听,竟像有人拿细针在心肺间挑。

使君?随从王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前面草棚子,许是流民。

辛弃疾一勒缰绳。

果然,转过山坳,十数座草棚歪歪斜斜立在溪畔,竹篾编的墙缝里漏出几点昏黄的光。

走近了,便闻见湿霉的布絮味混着婴儿的啼哭声。

有个瘦骨嶙峋的老妇正蹲在棚前,用枯枝拨拉着一堆黑黢黢的东西——仔细看,竟是半截烤焦的树根。

老人家。辛弃疾翻身下马,靴底碾过枯枝发出脆响。

老妇惊得缩成一团,枯树皮似的手死死护着那截树根。

别怕。他放轻声音,从怀中摸出块芝麻糖——是晨早范如玉塞他兜里的,我是安抚使辛某,来问问你们从哪来。

老妇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突然扯着嗓子喊:五郎!

张五郎!

官察来了!

草棚里钻出个白发老者,佝偻着背,裤脚沾着暗红的泥——不知是血还是锈。

他见着辛弃疾的绯色官服,腿一软就要跪,被辛弃疾抢步扶住:老丈莫行此礼。

使君!老者的手像冰锥,攥住辛弃疾的手腕,我是开封城西柳林坡的张五郎,带着孙儿小满南逃八百里。

路上他娘饿昏在黄河滩,他爹去寻水就再没回来......声音突然哽住,他指向草棚角落,您瞧,这是我家七代的牌位,被金人烧了半块;这是我孙儿他娘的银簪,换了三个炊饼......

风卷着子规声又起。

辛弃疾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草席上摆着个破木匣,里面躺着半块焦黑的牌位,刻着张门显考的字迹;银簪断成两截,沾着暗红的渍——许是换粮时被人抢的。

前日过宿州,见着柳林坡的方向......张五郎突然剧烈咳嗽,腰弯得几乎贴地,金人把我家祖坟掘了,说是要建马厩!

我家老九埋在第三排,头七都没过啊......

他的哭声像破了洞的风箱,刮得人心口发疼。

草棚里的小娃突然扑过来,抱着辛弃疾的腿,小脸蹭着他的官靴:爷爷说,使君是青天大老爷,能帮我们把祖坟抢回来......

辛弃疾喉头发紧。

他想起十八岁那年,祖父辛赞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我生不能逐胡尘,汝必志之!那时窗外的子规也这般啼着,如今换作他听,换作他被百姓攥着手,要他。

归衙时,月已上了东墙。

朝廷拨粮?辛弃疾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溅出的茶汤洇湿了《江西舆图》,需待十日?

户曹参军缩着脖子:转运司批文未到,常平仓的锁......

辛弃疾突然冷笑,去年洪州发大水,转运司的批文倒是来得快,把本该赈济的粮米调去了临安。

如今百姓等粮如等命,倒要守着锁?他猛地站起,案上的烛火被带得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头困兽。

户曹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常平仓存米三万石,可......赵判官上个月才重申,无转运司印信,擅动者以贪墨论......

赵??辛弃疾的指节捏得发白。

那江西转运判官是陈景渊的门生,素日里专挑他的刺——上月铅山屯田,他要减租,赵?便劾他私惠乱法;前日安抚流民,他要拨地,赵?又说动摇国本。

如今流民饿毙在即,这姓赵的怕是正等着看他出丑。

使君。范如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她捧着个锦匣,鬓边的珠花在烛下泛着幽光,绿芜说,西市米商王大郎有糙米,可先赊来救急。

辛弃疾转身,见她眼尾还沾着草屑——许是刚从流民棚回来。

锦匣打开,一对玉簪,一只金镯,在烛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我嫁时的陪嫁。她将首饰推到案上,玉簪是母亲给的,金镯是祖母的。

原想着传给女儿,可如今......她的手指抚过金镯上的缠枝纹,小满那孩子,今早咳得直打颤,我摸他额头,烫得能烙饼。

辛弃疾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那双手今日在粥棚里舀了半日粥,指腹被木勺磨得发红,虎口还裂了道小口子,渗着血珠。

你总说我是孤臣。他轻声道,可你在,百姓在,这天下便不是孤的。

子时三刻,常平仓外。

辛伯带着亲兵搬开挡门的石墩,辛弃疾举着火把照向仓门——锁头还挂着,封条却是新的,盖着江西转运司的朱印。

他解下腰间的玉牌,在锁孔里轻轻一撬,铜锁落地。

使君!守仓的小吏吓得瘫在地上,这要被赵判官知道......

知道便知道。辛弃疾将火把递给辛伯,开仓。

月光漏进仓房,照得满仓的白米像铺了层银。

辛伯指挥着亲兵装袋,麻袋压得扁担吱呀响。

辛弃疾捧起一把米,指缝里漏下的米粒在月光下闪着碎光——这哪是米?

是百姓的命,是他的命。

次日清晨,流民棚前飘起了白粥的香气。

范如玉系着青布围裙,手持木勺,给每个碗里舀粥。

她的手被滚粥烫得发红,却像没知觉似的,见着抱病的老妇,便多舀半勺;见着光脚的小娃,就把粥吹凉了再递过去。

小满捧着碗,突然地跪在泥里:范夫人,我长大要当将军,跟着辛使君去打金人,把我家祖坟抢回来!

小满!张五郎想拉他,却被周围的流民拽住。

一个汉子抹着泪喊:使君!

我们给您磕个头!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草棚前的泥地上跪了一片,头碰地的声音混着啜泣,像雨打在青石板上。

辛弃疾站在棚外,喉结动了动。

他摸了摸腰间的剑,剑鞘上的鱼鳞纹硌着手心——这剑是祖父留的,二十年前他带着五十骑闯金营,砍杀叛徒张安国时,用的就是这把剑。

如今剑未锈,可他砍的不是敌首,是人心的寒。

使君!衙役的马蹄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赵判官带着巡防司的人,去了常平仓!

辛弃疾的眉峰一挑。

他望着粥棚里仰头看他的百姓,又望了望范如玉——她正蹲下身,给小满擦脸上的粥渍,发间的珠花不知何时摘了,只插着根木簪。

回衙。他对随从道,备笔墨。

书房里,烛火噼啪作响。

辛弃疾铺开奏纸,笔锋未落,脑中突然涌出《贞观政要》的句子:君依于国,国依于民。

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毙。这不是死记的书文,倒像有人在他心口烙了块印,烫得他不得不写。

墨迹在纸上晕开:臣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窗外的子规又啼了,声音比昨夜更急,像是要啄破这沉沉夜幕。

此时,城南常平仓外,赵?的乌靴正碾过地上的锁头。

他捡起那枚断锁,指腹蹭过上面的划痕——分明是玉牌撬的。

唇角勾起冷笑,他转头对巡防司指挥使道:去取纸笔,本判官要写弹劾书。

风卷着他的袍角,将擅动国储,图谋不轨几个字,卷进了渐起的夜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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