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卯时三刻,临安城朝天门刚卸下门闩,阿犬便缩着脖子挤了进去。
他怀里的青囊被捂得发烫,指甲深深掐进粗布,指节发白——这三日他没敢睡过整觉,每过一个驿站就绕半里地,见穿官靴的便往菜筐里钻。
此刻望着青石板路上渐起的晨雾,他喉咙发紧,想起辛弃疾递书时说的“太学博士王岊,住在朝天门内第三巷,门首挂着‘松竹轩’的铜匾”。
松竹轩的门环刚被他冻红的手扣响,门便“吱呀”开了。
开门的是个束着儒巾的青年,见他衣衫上还沾着草屑,皱眉道:“你是?”
“我找王博士。”阿犬把青囊往怀里拢了拢,“有要紧物事。”
青年上下打量他两眼,转身喊了声:“先生,有个乞儿说要见您。”
里间传来翻书声,接着是木屐叩地的轻响。
王岊掀帘而出时,阿犬差点跪下去——这先生虽穿着粗布襕衫,眉目间却有股子硬气,像极了那日在辛弃疾书房里,拍着桌子骂主和派的模样。
“什么要紧物事?”王岊伸手接过青囊,指腹触到布面的褶皱,忽然顿住。
阿犬喉头动了动:“辛大人让我交的。”
王岊的手指猛地一颤,青囊“啪”地落在案上。
他解绳的动作急得发颤,绢帕裹着的五卷书刚露出半角,他便抽了一卷,就着窗棂透进的光匆匆翻页。
第一页是“御金总论·战略篇”,第二页画着两淮地形图,第三页赫然写着“以商养兵,屯田为基”——他的手指抖得握不住书卷,书页簌簌响成一片。
“真国器也!”王岊突然抬高声音,惊得梁上的雀儿扑棱棱飞走,“这不是策论,是活了的山河!”他转身抓住阿犬的胳膊,力气大得发疼:“辛幼安可好?他现在何处?”
阿犬被晃得踉跄,忙道:“辛大人在衢州,让小的务必把书交到您手里。”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脚步杂沓声。
周子昂掀帘而入时,腰间的玉坠撞在门框上,“当啷”一声:“先生,太学里传您得了奇书——”他一眼瞥见案上的书卷,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指尖蘸了唾沫就翻页,“‘守江必守淮,守淮必固城’?好!”翻到第三卷时,他突然拍案,茶盏跳起来摔在地上,“此非兵书,乃救世之方!我当首抄百部,传于诸生!”
王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门外已围了七八个太学生,个个眼睛发亮,手里还攥着笔墨。
周子昂把书卷往桌上一摊:“抄!今夜不抄完十部,谁也不许合眼!”话音未落,已有学生搬来条案,磨墨的磨墨,展纸的展纸,连阿犬坐的木凳都被抽走垫了纸角。
同一时刻,三百里外的雪路上,范如玉正踩着半尺厚的积雪往驿站挪。
她剪去了及腰长发,用布巾包成男儿模样,药篓里装着孙景和开的“疫后调养方”——这是辛弃疾托在太医院当差的旧友弄来的,药方上还盖着“景和医庐”的朱砂印。
“站住!”驿站守吏的长矛横在她胸前,“女娃子独自上路,莫不是细作?”
范如玉冻得发僵的手指往药篓里探,摸出药方时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官爷瞧仔细,家父染疫初愈,得去建康买野山参。这是太医院孙大夫开的方子。”
守吏接过药方,就着门灯眯眼辨认。
灯芯结了灯花,他用铜簪挑了挑,火光映得药方上的字迹忽明忽暗。
范如玉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手背冻得发紫,指节处的血痕被雪水浸得泛白。
这双手昨日还在替辛弃疾缝补官服,今日却要装成驿卒之女的粗笨模样。
“罢了。”守吏把药方塞回她手里,长矛往旁一偏,“快些走,过了申时城门就关了。”
范如玉道了谢,刚要登车,眼角余光瞥见驿丞拽着个兵丁往这边使眼色。
她心跳陡然加快,装作系鞋带蹲下去,手指在车底摸索——这是她昨日在客栈里用匕首挖的暗格,此刻正稳稳躺着五卷《御金总论》。
她迅速将书稿塞进暗格,又把药篓里的“小禾散”抓了一把,故意撒在篓口。
“且慢!”兵丁的刀鞘敲在车板上,“例行检查。”
范如玉缩着脖子退到边上,看着兵丁掀翻药篓。
枯枝、药渣子撒了一地,兵丁捏起一把“小禾散”凑到鼻前:“这是治小儿痘疹的?”
“官爷明鉴。”范如玉声音发颤,“小的娘...不,小的爹上个月出痘,全靠这药压下去的。”
兵丁踢了踢车底,见只有一层薄灰,骂骂咧咧挥了挥手。
范如玉扶着车帮上车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直到车轮碾过雪泥,她才敢摸向袖中,那里还藏着半块辛弃疾的玉佩,触手温凉,像他昨日临别时说的“若有闪失,便拿这玉去建康找陈掌柜”。
车出驿站十里,范如玉借口如厕下了车。
她猫腰钻进松树林,扒开积雪,车底暗格的木片还在——书稿原封未动。
林外传来马铃声,商队首领陈五的声音隔着雪雾飘来:“范娘子,可寻到了?”
范如玉把书稿塞进他怀里,指腹重重压在封皮上:“此物比金贵,若达建康,可免三县赋税。”
陈五瞪圆了眼:“这...这是为何?”
“因它载着山河的命。”范如玉裹紧斗篷往回走,雪粒打在脸上生疼,“你只要知道,送它到建康,便是救了三县百姓的命。”
临安城里,松竹轩的灯烛亮了整夜。
周子昂抄书时溅了半袖墨汁,王岊守在旁边校勘,每见一句精妙处便击节。
天快亮时,书童捧着茶进来,正撞见郑伯通拄着竹杖往门里闯,盲眼上蒙的青布被夜露打湿,滴着水:“王博士!老朽虽盲,手犹能刻!”
王岊忙扶住他:“郑老,您怎的来了?”
“我听书肆的小柱子说,太学里传着本救天下的书。”郑伯通枯瘦的手指摸索到案上的抄本,指尖在“屯田”二字上反复摩挲,“老朽刻了四十年书板,这书若不付梓,我死不瞑目!”
王岊眼眶发红,把抄本塞进他手里:“老丈,这便劳您了。”
郑伯通摸到书脊,突然跪了下去。
他的膝盖砸在青石板上,惊得满室抄书的学生都抬起头。
“辛公写的是天下人的心药,”他用指腹抚过每一行字,“老朽刻的是千秋的根。”
此后三日,城南书肆的后巷里总响着刻刀声。
郑伯通的弟子劝他歇会儿,他便把刻刀往桌上一摔:“手可朽,心未盲!”梨木刻板上的字痕越来越深,他的指甲缝里全是木屑,掌心磨出了血泡,却仍在刻。
第三日清晨,十册带着墨香的《御金总论》被秘藏进书肆夹壁时,他的刻刀“当啷”掉在地上,人也瘫在椅上,却笑着:“成了...成了...”
与此同时,周子昂带着百名太学生跪在宫门外,联名上《乞用辛元嘉疏》。
奏章还未送到御前,已被参知政事虞允文扣下。
可市井间的茶坊酒肆里,说书人老周的醒木拍得山响:“那辛使君挑灯夜着兵书,孤灯照策,五河归心——列位,这不是兵书,是刻在人心上的山河!”
茶客们听得入神,有人抹了抹眼角,有人拍着桌子喊“好”。
消息像长了翅膀,从临安飞到平江,从平江飞到建康。
衢州的辛府里,辛弃疾倚在廊下听着书童念话本,手指摩挲着书页边缘的折痕。
窗外的雪停了,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进石臼,他忽然笑了:“民心如风,风起于青萍之末——我已不必出山,山自向我而来。”
春寒未褪时,衢州某座青瓦白墙的村祠前,老塾师陆翁柱着竹杖站在香案旁。
他身后二十几个村民捧着粗布包,布包上沾着星点药末——正是范如玉塞在药篓里的“小禾散”。
风卷着纸灰打着旋儿,陆翁望着香案上写着“小禾”的木牌,轻声道:“娃子,你看,这药...终究是救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