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在桃花坳渐次浓郁的烟火气里,悄然滑过。
张一清的生活,似乎回归了某种熟悉的轨道。
白日里,他帮老道师父整理菜圃,劈柴担水。偶尔坐在那株老枣树下,迎着山风运转玉虚诀,努力冲刷着肺腑经络间的滞涩。
每一次行功至左肩伤处,那股深沉的闷痛和隐约的邪寒之气,都提醒着他港岛那场血战的代价。
老道师父依旧神神叨叨,偶尔守着炉火,熬着他那些不知名的药汁。
烟雾缭绕里,丢给张一清一句:“狗娃,你那点伤,死不了人,就是费钱!啧啧,两百万啊……能买多少头猪崽儿……”
接着,便陷入对猪崽数量的痴迷计算,让张一清哭笑不得。
坳子里的年味,却是一天浓过一天。
青石板路两侧的人家,开始陆续在斑驳的木门上,贴上崭新的、印着“福”字或门神的红纸。
空气里飘荡起蒸年糕、熬麦芽糖的甜香,混合着杀年猪时飘来的淡淡血腥气,和滚水烫猪毛的独特味道。
孩子们的笑闹声,和零星炸响的鞭炮声,打破了山坳冬日的沉寂,透出勃勃生机。
第三天清晨,张一清准时踏上了通往杨家的青石板路。
他的步伐沉稳,但心中却比面对“屠夫”时,更多了一丝莫名的紧张。
那价值两百万的药方,像一张通往未知体验的门票。
推开杨家那扇厚重的木门,药香混合着清冽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里很安静,佟小虎和其他几个小子,大概是被打发回家帮忙准备年货去了。
杨若澜依旧在那间——弥漫着墨香与药香的药房里。
她今天换了一身利落的深青色窄袖劲装,长发用一根乌木簪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项。
那张清冷绝尘的脸上,神情专注。
她正将最后几味药材——几片色泽如血、散发着奇异腥甜气的血竭,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特制的紫砂药罐中。
旁边,一个半人高的厚重木桶里,热气蒸腾。
深褐色的药液翻滚着,散发出极其浓郁复杂的药味。
其中混合着人参的清苦、石乳的甘冽、檀香的醇厚,以及来自极寒之地的冰蚕气息。
“脱掉上衣,躺上去。”
杨若澜头也没抬,指了指窗边那张铺着素色软垫的矮榻。
张一清依言照做。
冰冷的空气接触到裸露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他仰面躺下,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正在调试金针的杨若澜身上。
她纤细的手指捻着一根根细如牛毛、闪耀着柔和金芒的长针,动作稳定而精准,每一根针的摆放,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冬日的晨光透过窗棂,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长长的睫毛低垂,敛去了所有情绪,只剩下纯粹的医者之魂。
“闭目,凝神,运转你的功法。无论发生什么,守住心神,不得抵抗。”
她的指令简洁明了。
张一清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的隐痛让他眉头微蹙。
玉虚真气缓缓在体内流转起来,如同一条温驯的溪流,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淤塞的河床。
下一刻,他感到微凉的指尖,落在了他左胸靠近膻中穴的位置。
紧接着,一丝极其细微、却带着难以形容穿透力的锐痛传来!
“嗤——”
第一根金针,精准地刺入穴位!
那感觉并非单纯的皮肉之痛,更像是一道冰冷的电流钻入经络深处,直刺那盘踞在肺络间的邪寒淤塞。
张一清身体猛地一绷,牙关瞬间咬紧,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玉虚真气本能地躁动起来,想要将那入侵的锐利驱逐。
“放松。”
杨若澜的声音如同寒泉击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他本能的抵抗。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如同疾风骤雨,却又精准无比地落在伤处周围的要穴之上。
肺腧、中府、云门、尺泽……每一针落下,都带来一阵强烈的酸、麻、胀、痛,直冲肺腑!
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他经络里搅动,要将那些顽固的淤塞和邪毒,强行剥离、疏通。
汗水浸湿了张一清的鬓角,顺着额角滑落。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紊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部的剧痛。
他能清晰感觉到,在杨若澜精妙绝伦的针法引导下,玉虚真气被强行驱赶着,如同被牧鞭驱策的羊群,一次次冲击着那淤塞的“堤坝”。
每一次冲击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每一次冲击过后,似乎都有一丝原本凝滞的气血被强行冲开,一丝阴寒的邪毒被逼出体外。
窗外的世界似乎变得遥远。
坳子里隐约传来,妇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偶尔山雀的叽喳声,混合着几声清脆的爆竹炸响——这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张一清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体内那股邪毒淤塞的惨烈搏斗中,以及……那掌控着这一切的微凉手指。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根金针,带着一种奇特的震颤感,刺入他肩井穴深处时,一股带着强烈腥气的暖流,猛地从他口鼻间呛咳出来!
“咳咳咳——!”
张一清剧烈地咳嗽着,身体蜷缩起来,咳出的竟是一小滩暗红发紫、带着粘稠冰碴般的淤血!
吐出的瞬间,他感觉胸口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沉重和阴寒,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骤然轻松了不少,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杨若澜迅速收针,动作快如闪电。
她取过一块干净的棉帕,毫不避讳地替他擦拭掉唇边和胸前的淤血。
那微凉的指尖偶尔划过他灼热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淤血已出,邪毒拔除大半。”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细听之下,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药浴已备好,进去。”
她指了指旁边那个热气蒸腾、药香浓郁的厚重木桶。
张一清浑身脱力,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勉强支撑着坐起。
他看着那桶翻滚着深褐色药液的木桶,又看看站在一旁、神色淡然的杨若澜,喉咙有些发干:“……你……出去?”
杨若澜清冷的眸子扫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转身走到书案旁,背对着他坐下,拿起一本泛黄的古籍:“药浴需一个时辰。我会在这里护法,防止你行岔气或昏厥。快去。”
她的背影挺拔而疏离,仿佛一道隔绝了所有旖旎念想的冰墙。
行吧!人家大姑娘都不怕,自己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扭扭捏捏的?
张一清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再犹豫。
他褪去剩余的衣物,忍着药液初触皮肤时——那滚烫的刺痛,和浓烈药力带来的强烈刺激感,缓缓沉入深褐色的药汤之中。
“嘶——”
滚烫的药力如同无数细小的火针,刺入他全身的毛孔,顺着被金针强行疏通的经络,狂暴地涌入四肢百骸!
尤其是左肩伤处,如同被投入了熔炉,灼痛感直冲脑髓。
玉虚真气在这股强大外力的刺激下,如同被点燃的干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贪婪吞噬着药液中蕴含的磅礴生机和温养之力。
那感觉极其霸道,也极其痛苦,仿佛身体在被撕裂的同时,又被强行修补。
张一清紧咬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着药液滚滚而下。
他强迫自己凝神守一,全力引导着玉虚真气,与这霸道的药力相抗、相融。
药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药液翻滚的咕嘟声,以及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
时间在痛苦与修复的拉锯中缓慢流逝。
渐渐地,那霸道的灼痛感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温暖和酥麻。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身体仿佛漂浮在温暖的海洋里。
就在他几乎要沉沉睡去时,一缕极其清冽、带着淡淡檀香的沉水香气,若有若无地飘入鼻端。
是杨若澜点燃的香。
这香气似乎有凝神静气的奇效,让他昏沉的意识为之一清。
他微微睁开眼,透过氤氲的药气,看到那个清冷的背影依旧端坐在书案前。身姿笔直,如同一株雪中青松,守着这满室的药香,和他这个浸泡在“天价汤”里的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悄然弥漫心间。
窗外,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正兴高采烈地念着新学的童谣,清脆的童音穿透寒风,带着浓浓的年节期盼飘了进来: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
药香、沉水香、童谣、还有那守护的背影……在这渐浓的年关里,交织成一种奇特的、让人心头发暖的安宁。
张一清重新闭上眼,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体内真气在温热的药液中,运转得前所未有的顺畅。那肺腑经络间的滞涩感,正在霸道药力的冲刷下,一点点消融。
一个时辰,在煎熬与温养中终于到了尽头。
当张一清感觉药力开始平复,身体如同被重塑般,充满了轻松和力量感时,杨若澜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 “时辰到了,出来吧。”
她依旧背对着他,仿佛刚才那一个时辰的守护,不过是随手翻了几页书那么简单。
张一清从木桶中站起,带起一片水声。
蒸腾的热气让他皮肤泛红,肌肉线条在朦胧的水汽中,显得流畅而充满力量。那道狰狞的伤疤,颜色也似乎淡去了一些。
他迅速擦干身体,穿上衣物。
“感觉如何?”
杨若澜这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带着审视。
“前所未有的好!”
张一清活动了一下左肩,惊喜地发现,那深入骨髓的隐痛和滞涩感,几乎消失了大半,呼吸间再无沉闷之感,玉虚诀运转也圆融如意。
“多谢你了,若澜!”
杨若澜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余毒未尽,经络初通尚需温养。回去后,忌动怒,忌辛辣生冷,忌……剧烈搏杀。”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清冷的眸光,若有深意地扫了他一眼。
“谨遵医嘱。”
张一清难得地一本正经应道。
“诊金十万,还是刷卡?”
杨若澜走到书案旁,再次拿出了那个与古韵格格不入的poS机。
张一清:“……”
他默默掏出那张黑卡。
熟悉的“嘀”声和打印声再次响起,为这趟价值不菲的疗伤,画上了最后一个带着现代商业气息的句点。
走出杨家,清冷的山风迎面吹来,带着腊肉的咸香和远处爆竹的硝烟味。
张一清深吸一口气,感觉肺叶舒张,气息悠长,连带着心境也开阔了许多。
路过村口时,正看到老道师父背着手,在围观赵屠户杀年猪。
肥硕的黑猪被按在条凳上,发出凄厉的嚎叫,热气腾腾的血流进木盆里,几个半大小子兴奋地围着看。
“狗娃!过来!”
玄清子一眼瞧见他,咧着嘴招手,“快看,这猪膘多厚!晚上有新鲜猪头肉吃了!”
张一清走过去,看着那热闹而充满生气的场面,再想想刚刚经历的金针药浴,以及那个在药香中守护的清冷身影,只觉得这世俗的热闹与那脱俗的静谧,在年关将近的桃花坳,竟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抬头望向杨家院落的方向,那里檐角飞翘,静默在冬日灰蓝的天空下。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悄然浮现在眼底。
年味越来越浓了。
而有些东西,似乎也在悄然酝酿,如同那老梅枝头,在寒风中悄然孕育的花苞,静待绽放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