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刚过,王泽便再次回到万寿山。
他这次回城过年,也没停留多久。并且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都督府,一次都没回自己的宅院。
虽然家里有秦加鸣,以及一些仆人丫鬟,但是他却不愿回去。只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人?
距离襄阳之战,已经过去两个年头。虽然说新年新气象,过年要喜气洋洋。
但是王泽出门却发现,家家户户的红对联。开头却都有,那么一段留白。
元宵节都没过,王泽就辞别秦良玉。径直回到万寿山,钻进即将完工的地下陵墓。
并且就在三天之后,秦翼明也赶了回来。
兄弟二人,经过长时间相处,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比起秦佐明与秦祚明,秦翼明更喜欢秦加月。
今天是正月十九,距离陵墓完工,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主体建设都已经完成,就差最后的收尾工作。
这偌大的地下陵墓,竟然只用三年左右就能完工。比起那些动辄十几年,甚至是修建几十年的陵墓。
万寿山地下陵墓,确实要快了许多倍。
不过这一切还是得益于,这天然形成的地底洞腔。要不然光开山挖掘,至少都需要一两年的时间。
虽然距离彻底竣工,还有三月有余。但是王泽与秦翼明,却还是在加紧赶工期。
因为姑母说过,要在开春之前。将十二位将军的遗体,一起送进地下陵墓。
所以今日天刚蒙蒙亮,地下陵墓就已经开工。
石匠们的手锤錾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劳工们嘴里喊着号子,在空旷的地下陵墓回响。
他们正齐心协力,拖着一块巨石。这是青玉石门关闭后,用于防盗的断龙石。
“咚咚咚”
王泽正蹲在星宿图玉门前,看着工匠用錾子,细细勾勒最后一颗辅星的星芒。突然耳中却听到,一阵异样的响动。
不是石锤敲打的闷响,也不是陶窑柴火的噼啪声。那声音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滚来的闷雷。
顺着密道的石壁,丝丝缕缕渗进来。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震颤。
“啷个了?”
秦翼明,从兵马俑阵那边转过来。手里还捏着半截,用来比对陶俑甲胄纹路的竹尺。
他顺着王泽的目光,望向密道入口的方向。眉头也跟着皱起来:“好像是……鼓声?”
只是他的话音,还未彻底落下。忠魂塔边上的密道里,却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背着令旗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铠甲上的铜片撞得叮当作响,脸上沾着不知是汗还是泥的污渍:
“报……启禀秦将军,紧急军报!”
只是两位都是秦将军,他不知道该将密令递给谁?
王泽站起身时,膝盖因为蹲得太久有些发僵。他看着亲兵递上来的牛皮纸,上面的墨迹还带着潮湿的褶皱。
字迹已经被手指,摩挲得有些模糊。但却字字如铁:“张献忠部三十万大军,自湖广入川。连破巫溪、巫山,现已兵临夔州城下!”
“夔州?”
秦翼明一把抢过军报,手指捏得纸页发颤:“怎么会这么突然?上个月的探报还说他们在荆州一带徘徊……”
“叛军惯用流窜战术,趁我军不备奔袭要害,本就是他们的伎俩。”
王泽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稳。只是捏着玉佩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
那块刻着,“忠贞”二字的玉佩。是秦翼明去年给的“工钱”,此刻硌得掌心生疼。
亲兵喘着粗气,急切的补充:
“夔州守将,遣人突围报信。说叛军已经,开始架设云梯攻城,城防撑不了三日!大将军让小的来请二位将军,即刻回帅府议事!”
“知道了。”
王泽转身看向,尚未完工的陵寝。目光扫过那些,还没来得及刻上铭文的石碑。扫过壁画墙,空白的赭红色岩壁。
最后扫过军阵最前方,那个依旧盖着红布的将军俑。
工匠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一个个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只有油灯的火苗,在风里明明灭灭。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像一群沉默的困兽。
秦翼明将军报攥成一团,沉声道:“姑母定是要出兵了。”
“嗯。”
王泽应了一声,视线落在那个老兵陶俑身上。
工匠已经按秦良玉的吩咐,把枪杆雕得微微弯曲。陶俑的脸上刻着风霜,眼神却依旧锐利。
他忽然在秦加月的记忆里,找到这位老兵的事迹。他是玉垒营的一员,很早就是秦良玉的亲兵。
他战死的时候,也是一个阴沉沉的冬日。就算已经倒在血泊里,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杆弯了的枪。
“你们,继续赶工。就算我们走了,工期依然不能延误。”
王泽转身走向密道入口,脚步踏在白玉台阶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是”
工匠们回应一声,再次继续手里的工作。只是一个个心情沉重,气氛也莫名变得压抑起来。
王泽离开陵墓前,和秦翼明沿着甬道慢慢走了一遍。
青玉门上的星宿图,还差最后一颗星的描金。甬道两侧的连环机关,已经调试完毕。
踩上去能听见,齿轮转动的细微声响。
第二座兵马俑阵里,张勇腰间酒葫芦的纹路已经补好。谭虎手里长枪的枪缨,还没来得及上色。
“等咱们回来,就把铭文碑立起来。”
秦翼明的声音,有些沙哑:“我都想好了,在我爹跟哥的石碑上。就刻‘白杆兵魂,永镇山河’。”
王泽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那个盖着红布,高大的将军俑。
红布下面是冰凉的陶土,是他和秦翼明,一点点捏出来的轮廓。是他们无数个夜晚,守在窑边看着它烧成青灰色。
他一直没掀开红布,总觉得还没到时候。也从来没想过,或许再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走到忠魂塔前,看到秦良玉之前,插的香已经燃尽。只剩下几截香灰,还留在香炉里。
王泽拿起案上的香,点燃后插进香炉。烟气在油灯下盘旋上升,像一条看不见的线。
一头连着这里的忠魂,一头牵着即将奔赴战场的他们。
“走了。”
秦翼明在密道入口等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王泽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藏在山腹里的秘密。看了一眼那些沉默的陶俑,看了一眼空白的壁画和无字的石碑。
它们还没完工,就像那些未了的心愿,那些没能说出口的道别。
他转身走进密道,石壁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所有的光影,和温度都锁在了里面。
外面的风卷着寒意扑过来,带着山雨欲来的腥气。那是战火的味道,是生死未卜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