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薄雾,给石泉村蒙上一层灰蒙蒙的亮色。一行人离开屋子,向着后山寒潭方向行去。
裴玦一边走一边揉着腰,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昨晚守夜时被蚊子咬了几个包,又嫌弃山路难走碎石硌脚的。
“我说墨大宗主,您老人家走慢点成不成?照顾一下伤员行吗?我这把骨头都快散架了!”
墨规脚步未停,清冷的声音顺着山风飘回来。
“你若真散架了,我们裴大药师想必有灵丹妙药能把自己拼起来,不用我费心。”
“你!”
裴玦气结,快走几步想追上理论,却不小心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身子一歪,哎哟一声,幸好旁边的凌风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裴兄小心。”
凌风温声道,顺手递过一个小巧的玉瓶,“这是家师炼制的行气散,对缓解筋骨疲乏有些微效果,若不嫌弃……”
裴玦接过玉瓶,脸上立刻多云转晴,对着凌风连连拱手。
“哈哈哈哈还是凌少主仗义!不像某些人,冷心冷面,毫无同袍之谊!”
他说着,还故意朝墨规的背影撇了撇嘴,然后拔开瓶塞嗅了嗅,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嗯!好药!不愧是碧波城出品,这药香纯正,灵力温和……”
走在前面的墨规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淡淡开口道:“既是好药,便留着紧要关头用,走路崴脚可算不得什么大伤,吃了岂不是浪费。”
裴玦被他噎得直瞪眼,悻悻地收起玉瓶,小声嘀咕:“……就知道说风凉话,有本事你别受伤,别来求我的药……”
墨规脚步不停,只淡淡甩过来三个字:“戏真多。”
裴玦被噎得直翻白眼,转头去找云清正评理:“云师妹你看看他!我这伤员得不到半点关怀也就罢了,还要遭受言语摧残!”
云清正听着身后这两人一来一往,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这种略显吵闹的日常,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反倒让人感到安心。她不禁想起很久以前,在云家还没有遭遇变故,在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时,似乎也有过这样拌嘴玩耍的平淡时光。
那时天空很蓝,阳光温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修炼进度慢了半拍,会被母亲念叨几句。
那些看似寻常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却像隔着一层模糊的琉璃,遥远而不真实。
会不会在很多年以后,如果还有以后,她也会偶尔想起今天,想起裴玦的抱怨,想起墨规的毒舌,想起这山间的薄雾和脚下的碎石?
想到这里,她鼻尖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云姐姐,你着凉了吗?”
身旁的百里榕立刻关切地问,下意识地想解下自己的外衣给她。
“没事,”云清正揉了揉鼻子,笑道,“大概是这山风有点凉。”
修仙之人寒暑不侵,哪里会轻易着凉,不过是心绪起伏,牵动了气机罢了。
这点微不足道的平常,竟也能让她心生波澜。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前方带路的百里桐身上。
山路崎岖,越往里走,周遭植被越发稀疏,岩石裸露,呈现出一种灰黑色,空气里那股阴寒气息也渐渐明显起来。
这是换了另一条路上山。
所以先前他们是从另一边来的……这就是了,怪不得云清正没有看见熟悉的景象以及那两具骸骨。
百里榕却有些紧张,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开始小声跟云清正说话:“云姐姐,我小时候,我们家不住在村子外边的。”
“哦?为什么?”
云清正顺着她的话问,视线仍留意着四周环境的变化。
“因为我爹……他听不见,也说不了话。”
百里榕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过。
“村里有些坏孩子,还有一些大人,以前总欺负他,叫他听不见,就拿小石子丢他,学他走路的样子。我爹脾气好,从不跟人红脸,只是拉着我和哥哥躲开。后来,我娘就说,我们搬到村子外边住吧,图个清静。”
走在前面的百里桐听的真切,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入谈话。
“你娘……”云清正斟酌着用词,想着怎么接话她才不会难受。
“一定很心疼你们。”
“嗯!”
百里榕用力点头,脸上浮现一点怀念的光彩,“我娘身子不太好,总是咳嗽,但她很温柔。我记不太清她的样子了,她走的时候我还太小。哥哥说,娘是生了很重的病……”
她说着,眼圈又有点发红。
云清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眼看向百里桐,试探着问道:“百里兄,令堂……也是普通人吗?我看榕妹颇有灵秀之气,还以为……”
百里桐终于放缓脚步,侧过半张脸来:“家母只是寻常妇人,体弱多病,去得早。我们一家,不过是这山野间最普通的住户,清贫度日,所求无非是个安宁。”
他三言两语,便将一个与世无争温馨简单的家庭画卷勾勒出来,同时也再次堵住了云清正探寻的路径。说完便继续向前走去,将那点刚刚提起的话题远远抛在身后。
云清正看着他背影,心里那点疑云更浓。
寻常妇人?
若真是寻常妇人,如何能生出百里桐这等已筑基的修士?
即便他后来拜入宗门,这先天根骨总不会凭空而来。
而且,他对父母之事讳莫如深,这态度本身就不寻常。
罢了,也可能是他压根不想提起吧。
众人途经一片尤为荒凉的山坳。
这里的土地几乎完全板结,泛着一种诡异色泽,几株枯死的树木歪歪扭扭地立着,枝桠像绝望伸向天空的手臂。
云清正的目光被坳口一处不起眼的土堆吸引。
那土堆很新,泥土胡乱堆砌,像是被人匆匆掩埋了什么。
此刻鬼使神差地,她脱离队伍,朝那土堆走去。
“云姐姐?”
百里榕疑惑地叫了一声。
百里桐也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云姑娘,此地污秽,不宜久留。”
云清正没有理会,她蹲下身,拨开表层的浮土。
很快,两具纠缠在一起的枯骨暴露在天光下。
不对,不对啊。
怎么会在这?
这两具骸骨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位置!……
云清正确定过,这是另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径,并不是他们当时传送来的那个山坳。那个地方遍地腐叶枯败,泥土甚多,而此处皆是怪石嶙峋。
她也不会认错,这两具骸骨有些年头了,她当时还取了指环和玉佩,现在还在储物袋里躺着……
是谁挪动了他们,匆匆掩埋?
是黑虎帮吗?
此刻重见枯骨,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和探究欲再次涌上心头。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冷的骨骼。
这两人生前是谁?为何死在这荒山野岭,被人如此草率地掩埋?
看骨骼形态,像是一男一女,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又为何至死都紧紧靠在一起?
墨规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她身边,低头看着那两具枯骨,沉默不语。
裴玦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刻嫌恶地扭开头:“哎呀,晦气晦气!这地方怎么还有死人骨头?埋得这么浅,也不怕……”
“走吧。”百里桐的声音打断了他,“你们说的寒潭封印就在前面,莫要在此耽搁。”
云清正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对相依的枯骨,心头莫名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怅惘。
她跟上队伍,思绪却有些飘远。
修仙之人,炼气化神,追求长生逍遥,举手投足间可引动天地灵气,翻江倒海似乎亦非难事。
凡人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寒暑,生老病死,爱憎别离,如同草木荣枯。
眼前这两具枯骨,他们生前可有波澜壮阔的故事?可有刻骨铭心的情感?如今不过黄土一抔,几根残骨,连名姓都无人知晓。
而自己,重生一世,背负着血海深仇和未知的使命,在这条遍布荆棘的仙路上挣扎求存,与天争命。到头来,若道消身殒,是否也终将化为这样无人问津的白骨?
仙凡之别,看似云泥,在这永恒的死亡面前,又有多大分别?
她想起前世被逼到绝境时的无助,想起今生步步为营的艰难。
力量,她渴望力量,足以颠覆仇敌、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可这力量的尽头,又是什么?
是超越这生死轮回的永恒,还是最终跌落神坛,与这荒冢枯骨为伴的寂灭?
这念头让她心头泛起一丝凉意,比这山间的寒气更甚。
“想什么呢?”
墨规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云清正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有些感悟,只能自己咀嚼。
裴玦还在那边絮絮叨叨,试图跟凌风讨论哪种丹药对驱散这种环境带来的心理不适更有效果,是清心丹还是宁神散。
凌风好脾气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百里榕则紧紧跟在哥哥身边,似乎这种环境下,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些许安全感。
山路愈发难行,周围的景象也越发破败死寂。
无论前方等待的是什么,她都必须去面对。
毕竟,她的路,还很长。
“前面,就是寒潭了。”百里桐发话。
“几位,可想好了要如何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