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清正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寒潭边缘那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不远处,那潭死寂的黑水如同巨大的墨色眼眸,倒映着昏暗的天光。
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却感到浑身乏力,灵力无法运转。
抬眼望去,百里桐就站在数丈之外,负手而立,眺望着寒潭。
然而,此刻的他,与之前那个气质沉稳,修为不过筑基的“后土宗弟子”简直判若两人。
其周身散发出的威压如同山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
金丹期。
他竟然是金丹期修士!
仅仅是他无意中扫过来的一道目光,那属于高阶修士的力量就让云清正难以喘息,差点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她强压下不适,目光急扫四周,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只见凌风、凌霜、墨规、裴玦四人,分别被禁锢在寒潭周围四个方位凸起的石台上。
那石台显然与她上次发现枯骨的地方如出一辙,但都极其隐蔽,反嵌在石壁里,周围又有植物相伴根本无法发现。
石台表面刻满了符文,正散发着幽幽光芒,分别对应着 【长生】、【帝旺】、【临官】、【冠带】 这四个象征着生机、旺盛、仕途、起步的吉瑞方位节点。
他们都双目紧闭,似乎陷入了深度昏迷。
“你到底想做什么?!”
百里桐缓缓转过身,仍然平静的看着她。
那双眼中幽幽静静,和这滩死水一模一样。
“增强魔阵,散布污染,奴役村民……没错,都是我做的。”
“我需要汇聚足够的煞气,以此地生灵为鼎炉,滋养我的蛊虫。同时,也在为榕儿……寻找一具合适的肉身。”
他说话间,随意地抬手凌空一抓,旁边阴影处几个被束缚住的身影便被他隔空摄来。
看衣着,既有普通村民,也有黑虎帮的帮众。
他像摆放物品一样,将这些惊恐万状的人分别放置在另外几个较小的阵法节点上——
【墓】、【死】、【绝】、【衰】、【病】 。
而云清正自己所在的位置,对应的则是 【养】 ,寓意滋养、培育。
昏迷不醒的百里榕被安置在离寒潭最近的一个特殊节点—— 【胎】 ,象征着胚胎、新生。
百里桐自己,则站在了 【沐浴】 之位,代表着洗礼、蜕变。
此为:十二元辰生灭轮回阵
以十二长生运势为基,构建一个完整的生命轮回场域。
它需要以大量生灵的血肉神魂为祭品,强行逆转生死,夺天地造化。
养位是核心滋养源,胎位是新生目标,沐浴,位是主导者。
而墓、死、绝、衰、病这些凶位,则是用来承载和转化血祭带来的死亡与煞气,为胎位的新生和沐浴位的蜕变提供最原始的能量。
看这阵仗,百里桐是要以在场所有被困者,加上那些被抓来的村民帮众为祭品,完成某种可怕的仪式。
夺舍而已,何必说的那么好听。
不过这阵法竟然还与寒潭底下那噬灵珠的封印大阵结合在了一起。他这是要榨干封印残余的力量,连同所有人的性命,来完成他的图谋……
云清正遍体生寒,她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根本无力破局。
她抬起头,死死盯着百里桐:“就算要死,也让我死个明白。”
百里桐看着她眼中那不屈的光芒,突然笑了出来。
“你想知道什么?想知道我这个‘魔头’是怎么一步步变成今天这样的吗?”
云清正开始她的推导与套话,她抬眼,对上那道目光。
“你费尽心机,布下如此大局,是从一开始就盯上我们了吗?所谓的欲拒还迎,不想去寒潭,用那些诡异的坛子,还有那两具枯骨……一步步勾起我们的怀疑,引着我们按照你设定好的路线,最终踏入你早已准备好的困阵里?百里桐,你才是那个最高明的猎人,而我们,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猎物吧?”
百里桐轻笑一声,没有否认:“时机很重要。你们的出现,是意外,也是恰到好处的契机。优质的‘养料’,可并不好找。”
“为了救榕儿?”
云清正声音提高,带上些愤怒,她爬起来,步步逼近他。
“可榕儿她那么善良,她憎恶黑虎帮,想要保护村子!可你呢?你不但不保护她珍视的东西,反而为虎作伥,变本加厉。你和黑虎帮,到底有什么勾结?!”
“勾结?”
百里桐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寒潭边回荡,带着癫狂,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云清正,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黑虎帮,就是我建立的。从头到尾,只有我!所谓的帮众,不过是我实现目的的工具,是试验的一部分。你看到的这一切,挖矿,污染,奴役,都是为了今天。”
云清正如遭雷击,虽然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证实,依旧让她心神颤动。
“你疯了!百里桐。你才是真正的魔道!此举伤天害理,乃天理不容!”
“魔道?天理?”
百里桐嗤笑一声,脸上满是讥诮。他随手一指被禁锢在 【绝】 位上的一个黑虎帮众,那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此刻正惊恐地望着百里桐。
“你知道他叫什么吗?李老四。三年前,他为了十块下品灵石,杀了收留他过夜的货郎一家五口,连三岁的孩童都没放过。云清正,你说,他是好人吗?”
云清正一怔。
百里桐不等她回答,继续逼问:“既然他不是好人,那我杀了他,用他的命来办正事,是不是替天行道?如此说来,我是不是才是那个正派?”
云清正看他,他笑够了,回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百里桐脸上露出极度厌恶的神情来。
“名门正派,总是这样。高高在上,拿着你们那套迂腐的规矩指点江山,审判他人。你们可知这世间的灰与黑?可知被命运扼住喉咙无法呼吸的痛苦?你这副自以为是的正义嘴脸,真让我觉得。”
“恶心。”
话音未落,他猛地隔空对着那个李老四一握!
“不——!”
李老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嚎。
噗!
一团刺目的血雾在空中爆开,血肉骨被碾碎。
紧接着,那倒霉李老四身上的所有灵力被抽取,注入【绝】 位节点。
点位亮起光芒,灵力汇入下方沉寂的寒潭之中。
漆黑如墨的潭水微微荡漾了一下,仿佛某种沉睡的巨物,吞咽下了这血腥的祭品。
“现在,你还觉得,你们是对的吗。”
云清正牙齿都在打颤,她看着百里桐,一字一句地问道:“所以,这就是你的道?用无辜者的血,铺就你救妹妹的路?用他人的命,填平你心中的恨?百里桐,你口口声声说宿命不公,说正派虚伪,可你现在做的,与你所憎恨的,又有什么本质区别?!你甚至比你口中的伪君子更不堪!因为他们至少还披着一张人皮,而你,连这层皮都不要了!”
百里桐盯着云清正,沉默了良久。
最终,他嗤笑一声,踱步向寒潭,仿佛道尽苍凉。
“区别?区别就是,我从未标榜过自己是好人。”
他缓缓开口,“你们生来光明,自然可以高高在上地审判阴影。而有人,从一开始,就活在泥沼里。云清正,你既然将死,知道的多一点也无妨。”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云清正,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我的父亲,百里青松,曾是这附近最有天赋的散修,于阵法一道,堪称奇才。我母亲,卫祁芜,是卫家那一代最小的女儿。”
他的语气里,第一次流露出温柔的追忆。
“我们一家,原本住在这里。父亲为人布阵赚取灵石,母亲操持家务,日子富足安乐。我记得,父亲手巧,总会用草叶给我编各种小动物,母亲会在夜里哼着古老的歌谣哄我入睡……后来,榕儿出生了,那么小,那么软,父亲抱着她,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上苦涩:“可这一切,从他们被迫成为守阵人那天起,就碎了。守护封印,需要以自身精血神魂为引,那是缓慢的凌迟。父亲的身体日渐衰败,母亲的容颜急速老去……到我十二岁那年,连我父亲,都已经听不见妹妹叫他爹爹了。那些被守护的村民,在我父母力量衰退时是如何对待我们的?朝我们扔石头,说我们是灾星!就连我们去市集买米,都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云清正看着对面这个可悲又可恨的人,他在微微发抖。
百里桐的眼中燃起愤怒的火焰:“最可笑的是,那些名门正派明知守阵人的后果,却从未伸出援手。他们只会说,这是你们的职责!可即便如此,我的父母依旧没有放弃责任,他们说,这是卫家的宿命,不能让魔气泄露害了更多人。”
“我翻阅古籍,拜入后土宗,日夜苦修,只为找到两全之法。可当我学成归来时,看到的却是父母的尸身!他们连墓碑都不能立,因为担心元神有了落脚之处,被魔神残魂利用,化为厉灵。我拼命修炼,我想变得强大,我想保护最后的亲人,我想打破这宿命。我恳求我的师尊古明今,他是金丹长老,我觉得他一定有办法,我告诉他家族的宿命,告诉他我妹妹天生体弱可能与魔气侵蚀有关……”
“你猜他怎么对我说?他看着我,那双道貌岸然的眼里满是算计,他说……他说他可以想办法帮我父母缓解痛苦,甚至可以尝试医治榕儿,但条件是……待榕儿年满十六,要送予他为侍妾!”
百里桐猛然逼近,抬起云清正的下巴,力度之大,让她挣脱不得。
“侍妾?!我那单纯善良,连只蝴蝶都舍不得伤害的妹妹?去给他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做侍妾?!哈哈哈哈……”
他再次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绝望。
“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世上哪有什么正道仙师!不过是另一群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所谓的名门大派,内里早已腐烂生蛆!”
“我只能把他们的尸身暂时安置在寒潭后的山洞里......而榕儿,自那以后就时常疯癫,时而清醒,时而如孩童般呓语。医修说,她先天体弱,受魔气侵蚀,活不过二十岁。”
他猛的放开云清正。
“你说,我该怎么做?像那些正派一样,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亲人死去吗?”
百里桐背对着云清正,无奈的笑着摇头。
云清正赶紧爬起来,四下观望,焦急的寻找阵法可能存在的脆弱节点。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你猜怎么着,我竟意外得到了失传的煞元术全本!所以我回到了这里。我用计接近古明今,在他最得意最毫无防备的时候……剜了他的金丹,用他的神魂作为献祭,彻底唤醒了这座沉寂的古阵!而他,成了我蛊虫第一批最肥美的养料……”
他张开双手,仿佛在拥抱这片被他改造得污秽不堪的土地,语气狂热:“看到了吗?这阵法,这煞气,这力量。它们虽然肮脏,虽然残酷,但它们真实!它们能给我力量!能让我打破枷锁!能让我救榕儿!”
“我用最少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成果,有何不对?能为榕儿换体洗髓,还能助我凝结煞婴……!”
他盯着云清正,质问道,“这些村民,这些帮众,他们哪一个手上完全干净?哪一个心中没有私欲恶念?用他们的命,换我妹妹活下去,换我向这该死的一切复仇,这交易,很公平!”
云清正想起那些村民为了活命,不惜对自己的孩子下手的情景。
可是榕儿呢……
“公平?”
云清正看着他扭曲的面容,心中涌起巨大的悲哀。
“你用仇恨蒙蔽了自己的双眼,百里桐。你口口声声为了妹妹,可你问过她吗?她若知道她的新生,是建立在这累累白骨和无尽鲜血之上,是用她最敬爱的哥哥堕入魔道换来的,她会不会宁愿就此长眠?!”
“她不需要知道!”
百里桐厉声打断她,眼神中充盈着偏执和疯狂,“我只要她活着!干干净净地活着!所有的罪,所有的孽,我来背就好了!”
他不再给云清正说话的机会,双手抬起,翻覆之下,将灵力注入沐浴的节点之中。
寒潭中心的黑水剧烈翻涌起来,一个心脏搏动般的阴影在水底若隐若现。
“成为榕儿新生的基石吧,云清正。”
“这是你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