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中嬴稷屏退了左右,独自立于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之前。
晨光透过高窗,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却照不透他眉宇间深锁的思量。
蔡仪废了,昏迷不醒,苏醒无期。
这意味着,那条刚刚显露出惊世骇俗潜力的幼龙,失去了他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领路人。
“老师……”
嬴稷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
目光锐利如鹰,扫过舆图上犬牙交错的列国疆域,最终落回咸阳。
为嬴政择师,绝非寻常。
此子心性坚韧早熟,天赋异禀,更走上了那条前无古人的、以情欲熔炼律法的凶险之路。
寻常大儒,只知皓首穷经,恐怕连理解那孩子的想法都做不到,更遑论引导?
他需要一个怎样的老师?
首先,此人必须深谙秦法,认同以法治国、以律御民的理念。
嬴政那熔炼律法的野望,其根基必然是秦国的法度。
老师若本身对秦法心存疑虑,如何能助他锤炼那秩序之刃?
其次,此人需有足够的智慧和魄力,能理解并驾驭嬴政那特殊的修行路径。
不能像蔡仪那般,虽尽心护持,却终究视其为“凶险”、“胡闹”。
新的老师,或许不需要完全赞同,但必须有能力在关键时刻提供真正有价值的指引,而非一味阻止。
再者,此人立场必须明确,忠于秦国,忠于王室,至少……不能与楚系势力过从甚密。
芈诗的存在,楚系外戚的潜在影响,始终是嬴稷心头的一根刺。
新的老师,必须是平衡乃至压制这股影响的重要棋子。
嬴稷的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人选:
博士宫那些老学究?
迂腐守旧,满口仁义,恐怕会被政儿那冰冷的秩序理念冲击得哑口无言,不堪大用。
军中宿将如蒙骜?
勇猛有余,智谋韬略亦可传授,但于律法精义、帝王心术,终究隔了一层。
法家名士?
倒是契合律法之需。
但法家之士,往往过于酷烈尖锐。
若将政儿引向纯粹的法家酷吏之路,失了帝王应有的权衡与气度,亦非善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秦国境内缓缓移动。
或许,不该只将目光局限于朝堂之上?
那些隐于市井、却胸怀韬略的奇人异士?
或是……某些因种种原因暂时沉寂,但学识能力俱佳,且立场相对超然的前朝老臣?
每一个名字,都在他心中被反复掂量。
权衡其学识、立场、性格可能对嬴政产生的影响。
以及……对当前朝局,对未来的权力平衡,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这不仅仅是为一个孩子找老师,这是在为未来的秦国,塑造它的核心与灵魂。
嬴稷的目光再次扫过黑冰台搜集的、关于列国修行体系的密报。
尤其是其中关于歌者的记载,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与秦国歌者依靠自身感悟天地法则、感悟灵歌之意,锤炼心志、一步一个脚印夯实根基的自强之路截然不同。
山东六国流行的歌者修行之法,多走的是祭祀与借力的路子。
楚地巫觋祭祀东皇太一,山川鬼神,以特定歌谣、舞蹈、甚至血食为献祭,换取鬼神之力加持,其力量根源在于外物,在于“取悦”与“交换”。
如同明夷原本的灵歌,虽源自血脉,却也与楚地紧密相连。
齐燕方士:寻求与飘渺的“天道”或某些概念性的“神明”沟通,炼丹服饵,祷祀祈福,追求的是“天人感应”,借用的依旧是自身之外的力量。
三晋之地:亦有类似巫祝传承,多以祭祀祖先英灵或特定地只为主,力量源于血脉契约或地域信仰。
这些修行法门,往往能在短期内获得显着的力量,但也伴随着巨大的隐患——
容易受制于所祭祀的对象,心性易被外力侵蚀,根基虚浮。
且一旦失去祭祀对象或契约断裂,力量便会大打折扣甚至反噬自身。
如同无根之木,看似繁茂,却经不起风雨。
反观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便强调“自强”、“耕战”,摒弃虚妄鬼神之说。
秦国的歌者修行,亦深受此风影响。
注重开发自身潜能,锤炼意志。
以自身七情为火种,六欲为炉膛,情与欲是力量源泉,同时也是柴薪。
意志为鼎,一步步构建属于自己的力量体系。
这条路更为艰难,进展缓慢,但根基扎实,力量完全归于自身。
心志亦在磨砺中愈发坚韧,与秦法强调的“律己”、“自强”精神一脉相承。
他国的“祭祀借力”之法,绝不适合嬴政!
嬴政所走的,是试图以自身意志驾驭、甚至熔炼律法这等抽象而宏大的概念之路。
这需要的是极致的自我掌控力,是对自身心火、意志绝对的主权!
若借鉴他国祭祀之法,引入外力,无异于在即将成型的“秩序之刃”中掺入杂质。
不仅无法助其熔炼律法,反而可能引狼入室。
导致其力量体系崩溃,或被外来的“神念”、“鬼意”所侵蚀,最终迷失自我。
他的路,必须是纯粹的“自强”之路,是不断向内挖掘潜能,以自身为熔炉,煅烧出绝对秩序的道路。
任何试图借助外力的捷径,都是歧途,是毒药。
“看来。”
嬴稷低声自语,目光锐利。
“能为政儿师者,不仅需深谙秦法,明辨时势,其自身修行理念,亦必须根植于我秦国之‘自强’根基,坚信人力可胜天,意志可御法!”
这无疑大大增加了筛选的难度。但也让目标更加清晰。
他需要的,是一位真正的“秦师”。
一位能理解并引导那条独一无二、凶险万分的“自强”之路的引路人。
这位老师,或许自身修为未必登峰造极。
但其心志、其理念,必须与秦国律法、与嬴政那惊世骇俗的野心同频共振。
嬴稷再次看向那份遴选名师的诏令,眼神更加坚定。
必须找到这样的人。
唯有如此,方不负这天生真龙,不负这试图以凡人之心,行“神”之权的……他的曾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