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通过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在陈家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对陈青文而言,这涟漪是课业的加重;而对陈秀兰来说,这涟漪则带来了些许说亲声浪的回暖。
自放榜后,陈青文的生活节奏明显加快了。
每日学堂下学的钟声敲响,其他同窗收拾书箱陆续离开时,他总要独自留下多待一个时辰。周秀才的书房里,一盏油灯常亮至深夜。
“府试不同于县试,更重经义阐发与时务策论。”周秀才将一叠文稿推到青文面前,那是他精心收集的历届府试优秀答卷。
“仔细看他们如何破题,如何起承转合,如何引经据典而不落窠臼。”
书房里只剩下师徒二人,窗外暮色渐浓。
陈青文低头翻阅那些字迹各异的文章,有些策论涉及漕运、边备,是他这个农家子弟从未接触过的领域,看得他眉头紧锁。
“看不懂?”周秀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青文老实点头:“学生愚钝,这漕运改制之利弊,实在难以透彻理解。”
周秀才在他身旁坐下,耐心讲解:“不必畏难。所谓漕运,无非是粮食物资的转运。你可将其想象成咱们农家卖粮,近处挑担,远处用车船,其中损耗、费用、人力,道理相通。”
这般深入浅出的点拨,让陈青文茅塞顿开。
夜色渐深,油灯噼啪作响,映照着少年专注的侧脸和先生谆谆教诲的身影。
而在陈家小院里,另一种变化也在悄然发生。自从陈青文过了县试,前来打听秀兰的人家着实多了几家。
这日午后,王桂花刚送走邻村一户姓钱的人家,坐在堂屋里轻轻叹气。
“怎么了?钱家不是还不错吗?有二十亩地呢。”陈满仓放下手里的柳条,问道。
“地是不少,可他家那儿子你又不是没见过,”王桂花揉了揉眉心,“上次在集市上,为了一文钱跟卖菜的老翁争得面红耳赤。这般斤斤计较的性子,秀兰嫁过去能舒心吗?”
正说着,陈秀兰挎着空了的鸡蛋篮子从镇上回来。阳光照在她恬静的侧脸上,十七岁的姑娘像初绽的茉莉,素净而芬芳。
“娘,我回来了。”陈秀兰将卖鸡蛋得的铜钱悉数交给王桂花,动作自然流畅。
王桂花看着女儿沉静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想起刚才钱家媒婆那句“姑娘年纪不小了,再挑可就真剩下了”,心里像堵了团棉花。
陈秀兰似乎看出母亲的心事,轻声道:“娘,我不急。青文正要紧关头,家里事多,我还能多帮衬几年。”
这话说得体贴,王桂花心里却更不是滋味。
过了几日,陈秀兰照例去镇上卖鸡蛋。卖完鸡蛋,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就拐向了回春堂。
这些年,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站在那棵老槐树下,隔着一段距离看里面问诊抓药的人来人往,闻着那熟悉的药香,心里便会觉得格外安宁。
今日医馆里病人不多,张维安正在柜台后头整理新到的药材。
一抬头,恰巧看见槐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少女穿着素净的碎花衫子,挎着空篮,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清亮地望着医馆的方向。
他放下手中的戥子,拍了拍手上的药末,走出门去。
“陈姑娘。”他出声招呼,声音温和。
陈秀兰像是被惊扰的小鸟,微微一颤,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安、安小哥。”
“又来卖鸡蛋?”张维安走到她近前,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空篮子,“今日药材到了不少,正要晾晒,你可要看看?”
陈秀兰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点点头,跟着他往后院走去。
后院架子上摊晒着各式药材,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草木气息。
张维安指着一堆黄褐色的根茎道:“这是新收的黄芪,补气固表,托毒生肌。你看这断面,菊花心明显,品相极佳。”
他又拈起一片切好的药材,“这是丹参,活血祛瘀,通经止痛。记住,以条粗壮、色紫红者为佳。”
陈秀兰听得认真,不时提出疑问:“安小哥,这黄芩和黄芪,可是一类?”
“非也。”张维安耐心解释,“黄芩苦寒,清热燥湿;黄芪甘温,补中益气。药性截然不同,切不可混淆。”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维安讲解药材时神情专注,秀兰聆听时眼神澄澈,远远看去,竟像一幅和谐的画卷。
药铺内堂,张大夫正透过半开的窗户望着后院这一幕,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招手唤来正在碾药的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伙计跑到后院:“安哥,师父让你去前堂看诊,说是来了个疑难杂症。”
张维安应了一声,对秀兰歉意地笑笑:“我得去前头了。”
陈秀兰忙道:“安小哥快去,我也该回家了。”
看着张维安匆匆离去的背影,陈秀兰轻轻舒了口气,心里却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她挎起空篮子,刚要离开,却被从内堂出来的张大夫叫住。
“秀兰丫头,等等。”
秀兰停下脚步,恭敬行礼:“张大夫。”
老大夫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她:“听说你弟弟陈青文县试过了?真是年少有为啊。”
“多谢您夸奖,青文还是刚开始,以后还要更加用心读书。”
张大夫点点头,状似随意地问道:“丫头今年有十七了吧?可曾许了人家?”
陈秀兰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低下头小声道:“还、还不曾。”
“哦...”张大夫拖长了音,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又望向儿子离去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说,“好,好啊。不着急,姻缘这事,讲究个水到渠成。”
秀兰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匆匆告辞离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心还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张大夫那了然的目光,安小哥温和的讲解声,还有那些散发着苦香的药材,在她脑海里交织成一团乱麻。
而此时回春堂内,张大夫看着儿子为病人诊脉时专注的侧脸,又想起方才后院那一幕,不禁抚须微笑。
“爹,您笑什么?”送走病人,张维安回头看见父亲意味深长的笑容,有些不解。
张大夫收起笑意,正色道:“我在想,是时候该给你说门亲事了。”
张维安一愣,耳根微微发红,没有接话,转身去整理药柜,只是动作比平时慢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