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前夜,陈家小院褪去了白日的喧嚣,笼罩在一片静谧而微甜的紧张之中。
陈秀荷的屋里,一对新打的雕花木箱敞开着,里面叠放着崭新的嫁衣、棉被,以及娘家人添箱的各色礼物,在油灯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王桂花端着一盆温水进来,轻轻掩上房门。她看着坐在炕沿、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角的女儿,心里头百感交集。她放下盆,坐到秀荷身边,拉起女儿微微发凉的手。
“荷儿,”王桂花的声音比平日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明天你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娘再唠叨几句,你记在心里。”
陈秀荷抬起头,眼圈已经有些红了,依恋地靠着母亲。
“到了婆家,孝顺公婆是第一位的,但要心里有杆秤,不是一味愚孝。对待向学,要温柔体贴,他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他读过书,明事理,你敬他,他自然也会重你。”
王桂花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过来人的实在:“夫妻房里的事……别怕,也别扭捏。顺着他些,早点……早点生下儿子,在李家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陈秀荷听得脸颊飞红,把头埋得更低,却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过日子,难免有磕磕绊绊。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呢。有了委屈,能忍则忍,实在忍不了……也别硬扛,回来跟娘说。” 说到这里,王桂花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她用力握了握女儿的手,“陈家永远是你的娘家,爹娘兄弟,都是你的倚仗。”
这番话,不再是平日里“勤快”“节俭”的训导,而是一个母亲对女儿踏入人生新阶段最深沉、最不舍的牵挂与叮嘱。陈秀荷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母亲粗糙的手背上:“娘,我记住了……我会好好的,您和爹……保重身子。”
这一夜,母女俩说了许多体己话,直到月过中天。
翌日,天还未大亮,陈家便忙碌起来。院里院外贴上了大红喜字,临时垒起的灶台烟火蒸腾,请来帮忙的邻里妇人穿梭往来,笑语喧哗。
陈秀荷被早早唤起,开脸,梳头,绞去额前颈后的汗毛,将长发绾成繁复的妇人发髻。王桂花亲自为女儿穿上红嫁衣,戴上青山从县里捎回的鲜亮头花。镜中的少女,褪去了往日的青涩,眉宇间染上娇羞与艳光,看得王桂花又是一阵眼热。
吉时将至,锣鼓唢呐声由远及近,迎亲的队伍到了。李向学一身崭新的红袍,胸前戴着大红花,精神奕奕,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院子,先给岳父岳母磕头行礼。
到了新娘该上轿的时辰,按照习俗,秀荷需“哭嫁”,以示不舍娘家。王桂花搂着女儿,还未开口,眼泪就先掉了下来:“我的儿啊,到了李家好好的啊……”
这一哭,真情实感,引得周围的妇人也纷纷抹泪。陈秀荷原本还强忍着,被母亲这一抱一哭,离愁别绪涌上心头,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泪水沾湿了嫁衣前襟。
陈满仓站在一旁,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他背过身去,用力眨了眨眼,才转回来,哑着嗓子对李向学道:“向学,我把秀荷交给你了,好好待她。”
李向学神色郑重,深深一揖:“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必定善待秀荷,不让她受委屈。”
陈青文作为小舅子,需送嫁一段路。他看着姐姐盖上红盖头,由长兄陈青山背着一步步走向那顶花轿,心里为长姐开心的同时又有些空落落的。秀荷姐姐虽不多言,却总是默默打理着一切。如今她走了,家,似乎瞬间就冷清了一些。
花轿起,唢呐锣鼓再次喧天响起,鞭炮噼啪炸响,红色的纸屑如雨纷飞。王桂花和陈满仓站在院门口,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迎亲队伍,脸上笑着应付着道贺的宾客,眼泪却止不住地流。那是一种混杂着欣慰、骄傲与万般不舍的复杂心绪,唯有嫁过女儿的父母方能体会。
三朝回门,新女婿李向学提着礼物,陪着新媳妇陈秀荷回到了小河湾村。
王桂花一早就在翘首以盼,见到女儿女婿进门,连忙迎了上去。她拉着秀荷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只见秀荷穿着一身茜红色的新衣裳,头发梳得光滑整齐,脸上虽带着新妇的羞涩,但气色红润,眉眼间舒展平和,不见丝毫郁色。
“娘。”秀荷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依赖。
“哎,快进屋,快进屋!”王桂花连声应着,心里已放下大半。
中午吃饭时,秀荷话比在家时多了些,说着在李家的情形:“公婆待我都很好,早饭都是婆婆做,只让我帮着打下手。”“向学……他让我把青文送的笔墨摆在了屋里书桌上,说……说闲时也能看看书、练练字。”
她语气自然,提到李向学时,脸上会不自觉泛起浅浅的红晕。李向学在一旁应着岳父的问话,但眼神时常落在秀荷身上,带着关切。
王桂花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知道,女儿这桩婚事,是结对了。秀荷身上那种从内而外透出的安定与满足,是做不了假的。
饭后,母女俩在灶房洗碗,秀荷低声道:“娘,您别惦记了,我……我都挺好的。” 就这一句,让王桂花最后那点悬着的心,彻底落回了实处。女儿找到了她的归宿,开始了她的新生,这比什么都强。
送走女儿女婿,陈家的日子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只是院里少了一个默默忙碌的身影。
但每个人都相信,在桃李村的那座院子里,秀荷正用从娘家带去的勤勉与温良,经营着她自己的、充满希望的日子。
而陈家小院,也将在不久的将来,迎来另一个新生命的啼哭,延续着平凡人家的烟火与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