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到半空中,炙烤着通往小河湾村的土路,扬起细细的灰尘。青山背着个不小的包袱,脚步匆匆,额上挂满了汗珠,脸颊也因为赶路和日头晒得通红。他天不亮就从县城出发,紧赶慢赶,终于在晌午前,看到了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心里头那股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热流,涌得更急了。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熟悉的、带着炊烟和饭菜香气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
“大哥!”正在院里喂鸡的秀兰第一个看见他,丢下鸡食盆就像只小燕子般飞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
在灶房门口摘菜的秀荷闻声抬起头,脸上立刻绽开惊喜的笑容,放下手里的菜篮子也快步迎了上来:“大哥,你回来了!”
王桂花正从灶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看到风尘仆仆的大儿子,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哽咽:“青山!快,快进屋歇着!这大热天的,累坏了吧?”
陈满仓刚从地里回来,看见儿子,他停下动作,上下打量了几眼,看到儿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只闷声问了句:“回来了?”
“嗯,爹,娘,我回来了。”青山放下沉重的包袱,抹了把汗,看着围过来的家人,心里被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填得满满的。
午饭特意加了菜,王桂花把攒着的鸡蛋炒了一大盘,又切了一碟珍藏的腊肉。饭桌上,气氛比往日热闹了许多。
秀兰扒着饭,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青山,问题一个接一个:“大哥,县城大不大?有没有卖糖人的?楼有没有山那么高?”
秀荷虽然没那么多问题,却也竖着耳朵听着,偶尔问一句:“大哥,酒楼里……是不是顿顿都能吃到肉?”
青山笑着,尽量用她们能理解的话描述着县城的见闻——宽阔的街道,林立的店铺,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酒楼里那些他从未见过的食材和热闹景象。他的话匣子一打开,似乎也少了些往日的沉闷。
王桂花一边给儿子夹菜,一边细细端详着他,心疼地问:“在酒楼里干活累不累?师傅和伙计们好相处不?没受人欺负吧?”
“累是累点,比咱家农忙时轻省些,就是在屋里头,晒不着。”青山老实回答,“张师傅人挺好,就是要求严。伙计们……也还行,刚开始有点排生,现在好多了。”
一直沉默吃饭的陈满仓这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过来人的沉稳:“在外面干活,手脚要麻利,眼里要有活计。别怕吃亏,多干点累不着。跟师傅、伙计处着,以和为贵,能忍则忍,吃点小亏没关系,别惹是非,平平安安最要紧。”
青山放下碗,认真地听着,点头:“爹,我记下了。”
饭后,陈满仓示意青山跟他到堆放杂物的屋。屋里有些昏暗,弥漫着干草药和皮子的味道。陈满仓拿起一张硝好的皮子摸了摸,状似随意地问道:“在酒楼……还顺心?”
“嗯,顺心。”青山应道,“就是……有时候想家。”
陈满仓沉默了一下,粗糙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皮子边缘:“嗯。家里都好,不用惦记。你……你自个儿的前程要紧。”他顿了顿,似乎想多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出去吧,帮你娘干点活。”
下午,青山把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分。给爹的是县城买的软鞋垫;给娘的是一块柔软的细棉布;给青文的是几刀便宜但厚实的纸和两支新毛笔;给秀荷的是一对扎头用的红头绳;给秀兰的则是一个竹编的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每一样东西都不贵重,却让全家人都欢喜不已。
王桂花看着孩子们高兴,自己也跟着笑,手里拿着那块细棉布,摸了又摸。趁着秀荷带着秀兰在院里比划新头绳,青文在屋里摆弄新纸笔的功夫,她拉着青山坐在堂屋门槛上,压低声音,切入了正题。
“青山啊,你这一出去,村里……有不少人打听你呢。”王桂花斟酌着字句,“前些日子,你二柱叔家的吴婶子还来坐,提了提……大柱家的春燕丫头。那丫头,你也知道,能干,性子也爽利……”她仔细观察着儿子的神色。
青山听着,脸上并没有出现王桂花预想中的羞涩或兴趣,反而微微蹙起了眉,摇了摇头。
王桂花心里咯噔一下,又问:“那……你觉得咱村其他几家年纪相当的姑娘……”
“娘,”青山抬起头,眼神清澈,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坦诚,“您别忙活了。我……我在县里,认识了一个姑娘。”
“啥?”王桂花虽然早有预感儿子眼界可能高了,但亲耳听到,还是吃了一惊,“县里的姑娘?是哪家的?做什么的?咱这庄户人家,可高攀不上……”
“不是县里的,也是乡下姑娘,是李家庄的,叫李翠儿。”青山连忙解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维护,“她常来东市卖她自己编的篮筐、绣的鞋垫,人……人挺好的,爱干净,手巧,性子也开朗。”他似乎想多找些词来夸赞,却又有些词穷,脸微微泛红。
“李家庄?你李婶娘家那村的?”王桂花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家里啥情况?”
“她家有两个哥哥,都成家了,一个姐姐也出嫁了。她是老小。”青山老老实实地把知道的都说了,“娘,她……她挺好的。我想……我想让您找媒人,去她家提亲。”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有些快,带着年轻人初次表露心意时的紧张和坚决,眼神恳切地看着母亲。
王桂花愣住了,看着儿子那副认真的模样,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张了张嘴,想再细问,可看着儿子那期盼的眼神,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等你爹晚上回来,我跟他商量商量。”
傍晚,青山帮着挑了水,劈了柴,仿佛要把这段时间欠家里的力气活都补上。夜幕降临,小院复归宁静。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纳凉,听着虫鸣,说着闲话,享受着这短暂而珍贵的团聚。
第二天,青山只在家待了半上午。他重新背起那个被王桂花塞满了干净衣裳、新做的干粮和咸菜的、比来时更显沉重的包袱。
“在外头照顾好自己,别舍不得吃。”王桂花送到院门口,一遍遍叮嘱。
“哥,下次回来再给我们讲县城的事!”秀兰挥着小手。
秀荷和青文也站在母亲身后,默默地看着他。
陈满仓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依旧是那句:“好好的。”
“哎,知道了。”青山重重地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家人,转身,大步朝着村外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土路尽头。家的温暖还萦绕在心头,而县城那条充满未知与希望的路,又在前方等着他了。
王桂花站在门口,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许久才转身回院,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该怎么跟丈夫开口,说说李家庄那个叫李翠儿的姑娘,以及儿子这桩突如其来、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