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在温暖满足的氛围中接近尾声。南嘉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家人,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觉得是时候跟大家通个气了。
她放下筷子,声音清脆地开口,带着点安排大事的从容:“对了,跟大家说个事儿。后天放假,看样子大家都能休息在家了。”
这话一出,饭桌上的人都看了过来。休假在家总是让人开心的。
南嘉接着就开始“部署任务”,条理清晰:“正好,小三和小九之前订的那批玻璃罐、陶瓷罐,还有几个大的腌菜缸,后天都要送来了。”她看向小三,确认地点了点头,“这东西看着干净,拿回来都得里外仔细刷洗一遍,晾干了才能用。”
“还有,”她继续道,“我跟李家屯那边定好的白菜、包菜,还有他们屯里存的那些过冬的萝卜、土豆、大葱,也得拉回来好几车。”
说到这里,她语气加重了些,点出了核心工作:“所以,咱们地窖得赶紧再彻底整理一下,空出地方来,这些菜大部分都得放进地窖存着。另外,还得腾出地方和准备好家什,要腌酸菜、泡菜、雪里蕻,还有腌鸭蛋、咸鸡蛋什么的。”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补充道:“还有杂物房和库房也得归置一下,我联系了供销社,定的煤块、蜂窝煤,还有一批咸肉、腊肠,也是后天一并送来。”
她一口气说完,然后总结道:“总之,后天一天,咱们家估计会很忙,大家伙儿都得搭把手。”
这番安排下来,饭桌上非但没有愁云惨淡,反而隐隐有种跃跃欲试的干劲。谢卿老爷子捋着胡子点头:“嗯,冬储是大事,一家人一起忙活,热闹!”谢景爸爸也表态:“没问题,力气活交给我们。”谢妈妈沈如芬已经开始盘算先腌哪种菜更入味了。小虎和丫丫听说有好几车菜要来,觉得肯定很壮观,也嚷嚷着要帮忙搬(轻一点的)。
小三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透着明白和准备就绪的沉稳。连婴儿椅上的念安和卫国都像是听懂了似的,挥舞着沾满食物的小手,咿咿呀呀地“发表意见”。
谢琦看着自家媳妇儿这运筹帷幄、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样子,眼里满是欣赏和笑意。他沉声应道:“好,后天我全天候命,听你指挥。”
南嘉看着家人积极响应的样子,心里暖暖的,也踏实了。这就是一家人过日子的样子,有柴米油盐的琐碎,更有同心协力的温暖。后天的“家庭总动员冬储日”,就在这顿寻常的晚餐后,被正式提上了日程,充满了忙碌而踏实的期待。
南嘉刚把后天的安排说完,小婶苏玲就笑着接话了。她作为军区文员,平时人脉广,路子也活络。
“南嘉,你之前让我托关系在附近村里收的玉米棒子、新挖的土豆、红薯,还有他们地窖里最后一批晚熟番茄、南瓜什么的,我都联系好了。”苏玲语速轻快,带着点办成事的爽利,“我跟他们说好了,就后天,一并都送过来吧!”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个好消息:“另外,我还通过后勤部的熟人,订了些不错的猪肉和羊肉,半扇猪外加一条羊腿,量足,也后天到。这下咱们肉菜都齐活了!”
这话无疑是给后天的储备工作又添了重磅内容。新鲜的粗粮和肉类,能让冬天的餐桌丰富不少。
谢卿老爷子听得频频点头,显然对这样充分的准备非常满意。他摸着下巴,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子和侄子,开始点将:
“景儿,玉儿,”他叫着谢景和谢玉的小名,带着一家之主的派头,“听到没?面粉家里还有存货吧?到时候你俩,一个司令一个参谋,也别闲着,发挥发挥力气,负责揉面!”
他大手一挥,定下了面食的基调:“趁着物资都到位,咱们多包点包子、馄饨、饺子! 馅料就用地道的大白菜猪肉、羊肉萝卜,肯定香!”
最后,老爷子一锤定音,指出了这项工作的紧迫性和目标:“家里冰柜冰箱现在都空着呢,正好,这回都给它们填满了! 冬天懒得做饭的时候,下点饺子馄饨,蒸几个包子,方便又热乎!”
谢景和谢玉这两位在部队里指挥若定的将领,听到老爷子亲自下达的“揉面擀皮”任务,相视一笑,立刻领命:“放心吧爸(大伯),保证完成任务!揉面这活儿,我们在行(或者说,力气肯定够)!”
这下,后天的日程更加满满当当了:
清晨: 清洗小三小九订的瓶瓶罐罐。
上午: 接收并整理李家屯的蔬菜车队,分类入地窖。
同时: 接收小婶苏玲联系的村里粗粮和番茄等,以及供销社的煤和咸货。
中午: 简单对付一口,可能就直接下面条或者吃现成的烤红薯玉米。
下午: 男人们(谢景、谢玉、谢琦,甚至小三小虎也能搭把手)开始和面、准备馅料;女人们(南嘉、谢妈妈、小婶)则带领其他人开始大规模的腌菜、腌蛋工作。
傍晚到晚上: 全家齐上阵,一起包包子、饺子、馄饨,流水线作业,笑语喧哗,直到把所有的馅料和面都用完,将成品整齐地码放进冰箱冰柜。
想象着那热火朝天、分工明确、充满食物香气和家人欢笑的场面,这已经不单单是劳动,更像是一场为了迎接寒冬而举行的、充满温暖与希望的家族仪式。南嘉看着已经自动开始分工讨论起来的家人们,脸上露出了笃定而期待的笑容,这个家,就是这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餐厅里,一家人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后天的“冬储大业”,温馨和睦的氛围却被院子里隐隐传来的、不大友善的议论声打破了。
声音不算大,但足够清晰地从院墙外飘进来,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的尖刻与算计:
“哎哟喂,你们快看那院子里晾的!全是那小奶娃子的衣服,还都是连体的!这得费多少布票和棉花啊!”一个声音啧啧感叹,语气里却满是酸意。
“就是!这一件连体衣用的布,裁裁剪剪都够给大孩子做件上衣了!做了这么多,十几件呢!太不会过日子了!”另一个声音立刻附和,仿佛南嘉浪费的是她家的布一样。
“哼,人家怕什么?你没看见这一家子,进进出出多少穿军装的?首长都有好几个!人家手指缝里漏点,都够咱们过一年了。你羡慕不来!”这话听着像是劝解,实则更添了几分挑唆和阶级对立的意味。
最后,一个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带着不甘和怨愤:“太浪费了!真是造孽!我家孩子冬天都没两件换洗的厚衣服,她这儿倒好,给路都走不稳的娃娃一做就是十几件!凭什么!”
……
餐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刚才还弥漫着的温馨气氛仿佛被冻住了。家人们的脸色都沉了下来。谢琦第一时间就转头看向南嘉。
他知道,他的嘉嘉,或许不在意别人说她什么,但绝受不了别人对她精心呵护的家人、尤其是对孩子们指手画脚,更别提这种充满恶意的揣测和诅咒般的语气。
果然,他看到南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嘴唇微微抿起,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眸子此刻沉静如水,里面仿佛有细碎的冰棱在凝聚。她没有立刻发作,但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谢琦心里一紧,知道他的嘉嘉这是真的生气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在桌子下面轻轻覆上南嘉紧握的拳头,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谢卿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脸色不怒自威。谢景爸爸眉头紧锁。谢妈妈沈如芬更是气得想站起来出去理论。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即将被打破时,南嘉却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她脸上那种冰冷的怒意竟奇异地消散了,转而浮现出一种近乎慵懒的、带着点不屑的嘲讽笑容。她甚至轻轻拍了拍谢琦的手背,示意他安心。
然后,在全家人的注视下,南嘉用一种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院墙外的人听清楚的、清晰而平稳的嗓音,慢悠悠地开口,话却不是对着外人,而是对着餐桌旁的家人,尤其是对着谢琦,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骄纵:
“呵,听见没?有人说我给我儿子闺女做衣服是浪费呢。”她顿了顿,声音微微扬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底气,“我宋南嘉的儿子闺女,别说一年做十几件棉衣,就是一天换十套,那也是应该的!我乐意!用得着那起子眼皮子浅的来教我过日子?”
她这话,既是对外头那些长舌妇最直接的打脸,也是对自己家人,尤其是对刚才为她担心的谢琦的安抚——她根本没把那些闲话放在眼里,更不会因此影响自己和家人的心情。
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最霸气的话。 这就是南嘉的处世哲学。她的世界很大,要操心的事很多,实在没必要为几声苍蝇似的嗡嗡叫而浪费心神。有那功夫,不如想想后天怎么腌酸菜更入味。
院子里那些尖酸刻薄的议论声,在南嘉那句霸气十足的回应后,似乎悻悻然地远去了。餐厅里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因为刚才的插曲和南嘉隐隐的怒气而显得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听着大人们说话的丫丫,忽然放下了手里吃了一半的烤土豆。她抬起头,看向南嘉,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没有了对往事的恐惧,只有全然的信赖和濡慕。她用还带着点童稚,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道:
“干妈,你理那些人干什么呀?”
她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丫丫站起身,走到南嘉身边,很自然地靠进她怀里,小手环住南嘉的腰,仰着脸继续说:
“我和你,还有小虎哥哥、小辰,从N2区来这里的时候,那边的人,不是比这里的人更可恶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一段被刻意尘封的、充满苦涩的记忆闸门。饭桌上的大人们,尤其是知道内情的谢家老辈和谢琦,眼神都暗了下来,流露出心疼与愧疚。
丫丫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但内容却字字诛心:
“那会儿,我爸爸(路远)一直不在家出任务。我妈妈(谢莹,当时被传牺牲)‘死’了。爸爸被家里逼着,娶了那个……应该叫小婶的女人(已故叔叔的妻子,路远与她并无实质关系,只是为了照顾弟弟的遗孀和孩子)。她带着叔叔的儿子嫁过来。”
“她为了她自己的儿子,就想饿死我。”丫丫的语气依旧平淡,却让听的人心头发紧,“不给我饭吃,叫我做很多家务,冬天还不给我厚衣服穿,想冻死我。只有隔壁王政委家的奶奶,看不过眼,偷偷给我点吃的。”
她说着,更紧地抱住了南嘉,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和后怕:
“后来,干妈你嫁过来了。你看我可怜,给我洗澡,给我做新衣服,给我做好吃的,还抱我,亲我……我从小就没感受过妈妈的爱,你都给我了。”
“你还要收养我,给我盖厚厚的被子。那天晚上,要不是你发现我被她关在门外,冻昏过去了,把我抱进屋……我就真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夜里了。”
这段往事被孩子亲口说出来,带着冰冷的绝望,也让南嘉的眼圈瞬间红了,她紧紧回抱住丫丫,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个小女孩在寒夜中冰冷僵硬的小身体。
“后来,你和舅舅(谢琦)为了我,去找了王政委,处理了那个坏女人。爸爸任务回来,也和她离了婚……唉,他们本来就没在一起过。”丫丫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可能爸爸一直要么和我睡,要么出去任务,她怀恨在心,就虐待我吧。”
“再后来……”丫丫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奇异的色彩,“我妈妈居然没死,回来了。”
这跌宕起伏的命运,让听者无不唏嘘。
最后,丫丫把脸埋在南嘉怀里,闷闷地,却无比清晰地说:“干妈和干爸后来变成了我的亲舅舅亲舅妈,但是,我还是最喜欢叫你干妈。”她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南嘉,无比认真地说:“我很爱你,比爱我妈妈还要爱你。我妈妈啊……她是个好人,为国家做事,但她不是个好妈妈。你看,我一年也见不上她几天面,爸爸也是。我有爸妈,但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孤儿一样。”
她用力抱紧南嘉,仿佛这是她唯一的浮木:“还好,我有干妈,有舅舅,有家里这么多人疼我。”
丫丫这一番发自肺腑的倾诉,像一场无声的细雨,将刚才因外人闲言碎语而升起的怒火彻底浇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而复杂的情感在每个人心中涌动——有对丫丫过往遭遇的心疼,有对南嘉当年挺身而出、给予无私母爱的感激,更有一种“我们是一家人,要紧紧团结在一起”的强烈认同感。
南嘉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抱住丫丫,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她发顶印下一个温柔的吻。
一切尽在不言中。外人的闲话,在这份用苦难与救赎凝结而成的深厚亲情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