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里烧着煤炉,铁皮烟囱通到窗外,呼哧呼哧地冒着白烟。校医老李摘下听诊器,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肺部湿啰音明显,高热39.5c,典型的支气管肺炎。他转头看向小九,你们中药系有没有退烧的方子?西药库存不够了。
小九正蹲在病床边,手指轻轻搭在婴儿细瘦的手腕上。旁人看来他只是在把脉,实则指尖有极淡的金光流转——那是狐族特有的探息术。
姐姐,他声音压得很低,除了肺炎,这孩子肝经有郁火,像是长期受惊导致的。还有...他轻轻掀开襁褓一角,露出孩子大腿内侧几处淤青,这指印,是成年男人的手劲。
南嘉胸口猛地一揪。她想起家里的小念安和小卫国,也是八个月大,全家连拍嗝都舍不得用力,可眼前这孩子的淤青却新旧交错——有些已经泛黄,有些还是紫红色。
能推算出时间吗?她嗓子发紧。
小九指尖在淤青上方悬停,金光微微闪烁:最旧的大约两个月前,最新的...不超过三天。
正在倒热水的王志刚手一抖,搪瓷缸砸在地上。这个东北汉子红着眼睛骂了句脏话:畜生!
王秀英突然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水泥地砰砰直响:大夫!求求你们别报公安!他喝了酒才...才...
校医一把拽起她:同志!新社会不兴这个!可他的手也在抖——行医三十年,最看不得孩子受苦。
南嘉突然抓住王秀英的手腕。那上面一道紫黑色的勒痕,像是被麻绳绑过。大姐,实话告诉你,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铁,我是军属,我爱人是xx部队的。今天这事,我们管定了。
小九从军挎包掏出个蓝布包,展开是七十二根银针——这是陈默当年送他的灵枢针。
姐,帮我按着孩子。他捻起三棱针在煤油灯上消毒,先刺少商穴放血退热,再...
话音未落,医务室木门被猛地推开。刘诚满脸是汗地冲进来,身后跟着个穿呢子大衣的中年男人——革委会副主任赵庆国。
李校医,赵庆国笑得像条毒蛇,听说有人大学生虐待家属?
(病床上的婴儿突然抽搐起来,嘴角溢出血沫。小九的银针在煤油灯下闪着寒光——有些仗,必须现在打!)
春寒料峭,医务室窗外的老槐树抽出嫩芽,斜斜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赵庆国嗤笑一声,三角眼斜睨着南嘉:我说是谁呢——谢老将军的孙媳妇,谢司令家的儿媳妇,谢副营长家的媳妇。他故意拖长声调,手指在空气中虚点两下,哦,差点忘了,还是宋副军长的女儿。他猛地合上病历本,白大褂下的确良衬衫袖口露出一块上海牌手表:这么显赫的家世,就能随便污蔑我们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医务室里骤然安静,只有窗外传来学生广播站隐隐约约的歌声: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
校医老李的听诊器掉在桌上;王志刚手里捧着的搪瓷缸微微发颤,缸身上劳动最光荣的红字映着阳光;张建军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他们早知道南嘉家境不错(毕竟全校没几个人能用得起英雄牌钢笔),但没想到是这种级别。
小九的室友周红星突然了一声:怪不得...开学那会儿小九带来的那网兜国光苹果...他猛地捂住嘴,想起那个春雪初融的早晨,少年笑眯眯地说老家果树刚摘的。
病床边,小九正用银针给婴儿退烧,闻言耳尖微动(蓬松的黑发里若隐若现一点尖尖)。他想起陈默的烟袋锅敲在脑袋上的疼:臭小子,装凡人就要有装凡人的样子!
赵主任。南嘉把听诊器往白瓷盘里一放,清脆的碰撞声惊醒了凝固的空气,现在讨论的是虐待妇女儿童案,您是要开我的家庭成分审查会?她挽起的袖口还沾着孩子的药渍,腕上却戴着块毫不起眼的北京牌手表——谢琦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
角落里,小九突然笑出声。所有人转头看他。
抱歉抱歉。少年挠挠头,阳光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跳荡,就是想起南嘉姐家的荠菜饺子...他冲呆滞的室友们眨眨眼,我爷爷说,同窗即战友——十年后再相逢,谁记得你考试第几名?只记得谁分了你半罐辣酱。
王志刚突然举起搪瓷缸:就像上个月小九偷...借化学系的酒精灯煮醪糟汤圆!
还有用《伤寒论》笔记帮咱们应付中医选修课!张建军的声音发飘。
校医老李幽幽道:所以治我风湿的药酒...
小九的银针在春光里一闪:真是普通药酒!就是...加了几味长白山的草药。(才怪,里头泡着半根百年人参须)
好个同窗情谊。赵庆国冷笑着从公文包抽出一叠材料,刘诚同学的档案显示,他和王秀英同志已经由红旗公社批准离婚——
你撒谎!王秀英突然从病床上扑下来,枯瘦的手抓住赵庆国的确良裤腿,离婚证是刘诚他舅逼着大队书记盖章的!春耕时他克扣我们家化肥...
赵庆国抬脚要踹,窗外突然传来吉普车的急刹声。
春风卷着柳絮涌进来,门口逆光站着的军人肩章缀着星光,怀里还抱着个印有北京动物园的帆布包——明显是刚带孩子春游回来。
谢琦的目光扫过一屋子人,最后落在妻子身上:南嘉,保卫处说有人为难你?
(小九指间银针悄然泛起金光——修真界的规矩,欺负他南嘉姐的,得尝尝改良版春风化雨针,保管扎得人涕泪横流像得了重度花粉症。)
谢琦站在门口,军装笔挺,肩头的柳絮还未拂去。他目光锐利地盯着赵庆国,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
赵主任,革委会的手,什么时候伸到京大来了?
他迈步进屋,军靴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窗外槐树的影子在他身上晃动,衬得他眉目愈发冷峻。
王卫国同志是京大党总支书记,校内事务,自然由校党委处理。谢琦走到赵庆国面前,身高优势让他微微垂眸,您一个市革委会副主任,大清早跑来插手学生纠纷——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怎么,现在革委会连大学生家务事都要管了?
赵庆国脸上的横肉抽了抽。他没想到谢琦会直接过来——更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在部队低调行事的年轻军官,竟敢当面呛他。
谢副营长,你这话就不对了。赵庆国强撑着官威,手指敲了敲桌上的档案袋,刘诚同学是工农兵学员转正的第一批大学生,他的政治背景,革委会当然有权过问!
谢琦挑眉,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日报》,那您一定看过今天的社论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刚开完全国科学大会,现在提倡的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报纸上的铅字:您这是要跟***精神唱反调?
好!好得很!赵庆国抓起公文包,呢子大衣甩出风声,谢琦同志,咱们走着瞧!
他撞开医务室木门时,外头正广播着《祝酒歌》的旋律。春风卷着花瓣扑进来,吹散了档案袋里飘出的离婚证明——纸上公社公章的颜色,明显比旁边字迹新得多。
小九眼疾手快捡起来,对着阳光一照:咦?这印泥还没干透呢~
王秀英突然跪在南嘉面前,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她的军裤裤脚,眼泪砸在水门汀地面上,洇出深色的圆点:宋同志,求求你...救救我的盼娣...
她猛地转向刘诚,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却吐字清晰:刘诚,你要离婚,我成全你。满屋春阳里,这个被生活磋磨得形销骨立的农村妇女,脊背突然挺得笔直:给我两百块钱,给孩子治病。从今往后——
她抱起襁褓中呼吸急促的婴儿,一字一顿:我们娘俩就是饿死在沟里,也绝不踏进你刘家门半步!
刘诚(脸色铁青):你敲诈!公社卫生所打针才八分钱!
小九(突然插嘴):市医院儿科主任特诊号五块,青霉素一支三块二,住院费一天...
校医老李(冷笑):这娃得的是肺炎合并心衰,两百?怕是刚够救命!
南嘉看着王秀英手腕上深紫色的勒痕——那分明是麻绳捆过的印记。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小念安出疹子高烧,谢琦连夜骑自行车去军区总院求药,回来时眉毛都结了冰碴子...
钱我来出。南嘉从军挎包掏出皮夹,却被谢琦按住手。
谢琦走到刘诚面前,一米八七的个头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对方:刘同学,去年你舅舅倒卖知青返城指标的事...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军装袖口,好像还差个证人?
刘诚瞬间面如土色。
三百。谢琦掏出军官证拍在桌上,现在去财务科领钱,我让警卫连开车送孩子去军区总院。他瞥了眼赵庆国仓皇离去的背影,补了句:当然,你要是更喜欢跟赵主任打交道...
王秀英却拽住谢琦的军装下摆:首长,这钱算我借的!她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个布包,展开是张泛黄的扫盲班毕业证书:我会认字会算数,能去纺织厂报名...
南嘉突然发现证书背面用铅笔写着首诗:盼得春风度玉门,不教胡马度阴山。字迹娟秀,绝不是文盲能写出来的。
大姐你...
七五年批林批孔时,我是公社宣传员。王秀英把证书按在女儿滚烫的额头上,像在举行某种仪式,后来刘诚要考学,说女人不能比男人强...
(多年后,当刘盼娣以省状元身份考入京大医学部时,她总说人生第一个记忆,是母亲那张被泪水浸透的扫盲证书,和医务室窗外一树雪白的槐花。)
南嘉蹲下身,平视着王秀英泪痕交错的脸,声音轻得像柳絮,却字字坠地有声:
我们会帮你。她解开自己的军装外套裹住婴儿,现在就去医院,孩子的病等不及了。
窗外,广播站的《祝酒歌》恰好唱到待到理想化宏图,咱重摆美酒再相会,一阵穿堂风掠过,吹散了王秀英鬓角的花白头发。
有句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南嘉指尖轻轻拂过孩子胳膊上的淤青,可你这婚姻是座烂了根的庙——她突然抬高声调,清亮的女声惊飞了窗外麻雀:梁柱都蛀空了,还要硬撑着等它塌下来砸死你和孩子吗?!
林素素(同样被压迫的妇女):钢笔掉在地上,笔记本扉页上婚姻是革命的堡垒被划了道重重的叉
王志刚(死死攥着搪瓷缸):缸身上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标语正对着刘诚惨白的脸
校医老李(突然摘下听诊器):玻璃柜里那瓶救心丹是他当年被包办婚姻时买的刘诚踉跄后退撞上药柜,玻璃瓶叮当作响。他想起了七六年那个冬夜,王秀英在油灯下替他抄复习资料,冻裂的手指把《政治经济学》重点页都染了血渍...
长痛不如短痛。南嘉抱起孩子走向门口,军装下摆扫过地上那张伪造的离婚证,王大姐,你记着——
她突然转身,阳光从背后照进来,整个人像是镀了层金边:
军区幼儿园正在招保育员,扫盲班毕业就能报名。她看了眼王秀英攥皱的证书,会写诗的人,不该一辈子困在猪圈里。
(这句话后来被林素素写进她的成名作《春天》,在八十年代引发全国关于婚姻自由的大讨论——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