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岩洞里一片死寂。
给张献忠写信求援,尚可理解,毕竟同是“义军”出身,虽然关系一直不睦,但或许还能念点香火情分?
给南京的弘光帝写信乞降?
这等于承认对方是正统,自己愿意俯首称臣。
而给崇祯写信?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谁不知道崇祯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闯王,这……能行吗?”
一个老兄弟迟疑地问道。
“不行也得试试!”李自成咬牙道,
“张献忠占了四川,兵多粮足,若他肯出兵汉中,牵制陕西官军,我们或有一线生机!”
“南京那边,他们刚立新君,根基未稳,若我愿率部归顺,他们为了收买人心,彰显仁德,或许会给我们一块安身立命之地!至于崇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讥讽,
“他知道我已是瓮中之鳖,写封信去,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让他知道,我李自成,还没死透!”
这几乎是绝望中能想到的所有可能了。
当下,队伍里唯一一个略通文墨的老兵,
找出了几乎被雨水泡烂的纸张和半截墨块,就着微弱的篝火,按照李自成的口述,
开始书写这三封内容相似,语气却微妙的求援(乞降)信。
给张献忠的信,语气相对圆滑一些,以“大西皇帝”相称,回顾并肩反明的情谊,
陈述唇亡齿寒的道理,请求他出于义军同道之谊,
拉兄弟一把!
出兵相助,共抗朱明。
给南京弘光朝廷的信,则谦卑了许多,自称罪臣,颂扬弘光帝承继大统,
表示自己往日误入歧途,如今幡然悔悟,愿率残部归顺,为朝廷“镇守边陲,戴罪立功”。
给北京崇祯的信,最为简短,也最为复杂,没有称呼,直陈现状,
一种平静的告知,甚至带着一丝挑衅般的坦然,大意是。
我就在这里,山穷水尽,你要杀便来,但我告诉你,这世道逼反我的,不止我一人。
信写好后,李自成派出了三批最机敏,也最忠诚的心腹,
分别怀揣着书信,冒着极大的风险,潜入不同的方向。
等待的日子,比逃亡更加煎熬。
每一刻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烤。
岩洞外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这群惊弓之鸟紧张地抓起武器。
十几天后,前往四川的信使第一个回来了,几乎是爬回来的,身上带着伤。
他带回了张献忠的口信——没有回信,只有一句充满讥讽和残忍的狂言:
“告诉他李瞎子!当年在河南他瞧不上老子,现在成了丧家犬想起求老子了?呸!让他死远点!”
“别把晦气带到老子的地盘来!他的人头,老子没兴趣,留给崇祯小儿当功劳吧!哈哈哈!”
信使复述这话时,声音都在颤抖。
岩洞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火苗噼啪作响。
李自成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发白,最终却只是颓然松开了手。
张献忠的拒绝,在他意料之中,但那毫不掩饰的落井下石,依旧刺痛了他。
又过了几天,前往南京的信使也侥幸返回,带来的消息同样令人绝望。
南京朝廷确实接待了他,但态度极其傲慢。
以钱谦益,马士英为首的官员,经过一番扯皮,给出的回复是:
“闯贼李自成,罪孽深重,荼毒天下,天人共愤!今虽穷途来归,然其心难测。”
“且北京伪帝暴虐,然其势大,我朝新立,不宜即刻与之公然为敌,收纳此等巨寇,恐招致北伐口实。着令其就地解散部众,自缚至南京请罪,或可酌情商议。”
“就地解散?自缚请罪?”李自成听完,几乎要气笑了。
这等于让他自杀!南京那群官僚,根本毫无诚意,只想沽名钓誉,又怕引火烧身。
两路求援,皆告失败。
李自成和剩下的二十几个兄弟,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绝境。
岩洞外,山风呼啸,仿佛无数冤魂的哭泣。
他们就像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蜷缩在这黑暗的洞穴里,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
而前往北京的那一路信使李来亨,则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或许死在了路上,或许信根本没能送到。
崇祯那边的沉默,反而成了最沉重的压力。
那是一种根本不屑于回应,只待最终收割的,居高临下的冷漠。
李自成靠在冰冷的岩石上,闭上眼睛。
他知道,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等待他们的,只有官军的刀剑,或者,在这荒山野岭中无声无息地饿死,冻死。
英雄末路,莫过于此。
曾经的百万大军,曾经的帝王之梦,都化作了此刻岩洞里这二十几个残兵败将的沉重呼吸和绝望的沉默。
……
离开京城已有数日,官道两旁的景色逐渐从北方的萧瑟转为山东地界的初春景象,
但千户吴孟明和西厂陈霆千户的心头,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愈发沉重。
他们这一行十余人,虽扮作商队,但彼此间那股若有若无的提防与审视,却难以完全掩盖。
吴孟明是锦衣卫的老人了,历经魏忠贤时代的风雨,深知诏狱的酷烈和官场的险恶。
他办事稳妥,心思缜密,但也习惯了锦衣卫自成体系的作风。
对于西厂这个由皇帝新近宠臣卢光祖一手重建,权力极大且行事更为隐秘的机构,他本能地保持着距离和警惕。
这位陈霆千户,据说是卢光祖从边军夜不收中提拔起来的干将。
眼神锐利得像鹰,话不多,但每一句都似乎带着分量,让人摸不透底细。
陈霆同样在观察吴孟明。
锦衣卫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即便经过北京那场大清洗,其残余势力和旧有习气仍在。
他奉命与吴孟明合作,首要任务是查清兖州真相,但卢公公也暗中嘱咐,要留意锦衣卫在此事中的立场和手脚。
两个本应同心协力的皇帝鹰犬,因着各自机构的背景和上司的暗示,
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形成了一种微妙而紧张的默契。
合作,但绝不交心,共事,但留有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