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清楚了吗?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伏击?主谋是谁?”
李定国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
“这还需要查吗?”孙兴一愣,
“肯定是全村合谋!这些刁民,不杀不足以儆效尤!”
“滥杀无辜,只会让更多人心向白杆兵,向明朝!”
李定国厉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过孙兴和周围跃跃欲试的军官们,
“我们是义军!不是土匪!”
“义军?”孙兴嗤笑一声,声音也冷了下来,
“定国,别忘了咱们是吃什么饭的!没有抢掠,哪来的粮饷?没有杀戮,哪来的威风?”
“义父常教导我们,乱世用重典!对这些墙头草一样的百姓,就不能手软!”
“那不是重典,是自绝于民!”
李定国寸步不让,
“你们难道没听说吗?北边的崇祯,杀了贪官,免了天下赋税!我们现在在这里屠村抢粮,和那些被崇祯杀掉的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甚至更不如!”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士兵们面面相觑,军官们脸色变幻。
北边免税的消息,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心里。
对比眼前要进行的屠杀,一种荒谬而强烈的反差感油然而生。
李定国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不能退让。
他翻身下马,走到那些跪地的老者面前,亲手将他们扶起。
“老人家,起来说话。我是李定国,今日之事,我自有主张。”
他语气放缓,虽平淡却带着威严,
“参与伏击者,主动站出来,或由你们指认,我只诛首恶,胁从不问。至于粮草……我会按市价,用银钱向你们购买一部分,绝不强征。”
此言一出,不仅是村民惊呆了,连李定国自己的部下都哗然。
用钱买粮?这还是大西军吗?
“将军!这不合规矩!”孙兴急道。
“规矩是人定的!”李定国斩钉截铁,
“从现在起,在我的辖地,这就是规矩!传令下去,有敢擅取百姓一针一线,奸淫妇女者,军法从事,立斩不饶!”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那股久经战阵积累的杀气弥漫开来,顿时镇住了所有骚动。
士兵们习惯了服从,尤其是对李定国这样有威望的将领。
最终,石泉坳的村民指认出了三个确实参与了伏击,并且平日里就有劣迹的混混。
李定国当众将三人斩首,以儆效尤。
然后,他真的拿出军中有限的银两,向村民购买了一批粮食,虽然价格被压得很低,但至少不是抢掠。
村民们劫后余生,感激涕零,纷纷跪地叩谢“李将军活命之恩”。
那一刻,李定国看着这些淳朴而又脆弱的百姓,心中百感交集。
他做对了,他保护了他们。
这种守护带来的满足感,远远超过了以往攻城掠地,杀人盈野所带来的虚妄功业感。
然而,这件事也迅速传开了。
孙兴等人向张献忠添油加醋地汇报,说李定国妇人之仁,收买人心,“有违义父屠戮立威之策”。
张献忠闻报,果然大怒,将李定国召至成都,当面斥责。
“定国!朕听说你现在心慈手软了?还学会用银子买粮了?你他娘的当自己是善财童子还是朝廷的狗官?”
张献忠拍着桌子,唾沫横飞,
“老子告诉你,这天下是杀出来的!不是买出来的!你对那些刁民好,他们转头就能把你卖了!”
李定国跪在殿下,没有辩解,只是沉默。
他知道,义父已经听不进任何关于民心的道理了。
在他的逻辑里,只有恐惧才能控制一切。
“滚回去!给老子好好打仗!再让朕听到你搞这些歪门邪道,别怪朕不讲父子之情!”
张献忠最终扔下这么一句,算是警告。
李定国退出皇宫,走在成都残破的街道上,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
义父的暴虐之路已无法挽回,
而自己的所作所为,虽然保全了一村百姓,却让自己在军中的处境更加微妙,也引起了义父的猜忌。
夜晚,他独自在驿馆借酒消愁。
酒精灼烧着喉咙,却烧不尽心中的苦闷。
“为民?呵呵……在这乱世,想为民做点事,竟如此之难……”他苦笑着自语。
他想起了北方的崇祯。
那个皇帝,用最酷烈的手段,似乎真的在试图扭转乾坤。
免税令一下,天下多少像石泉坳这样的村庄能得以喘息?
相比之下,自己空有“安西将军”的名头,却连保护一村百姓都要冒着被猜忌的风险。
“或许……只有到了那边,才能真正做一些实事?”
投降的念头再次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他拿出纸笔,犹豫再三,开始写一封信。
不是投降信,而是一封试探性的,写给此时正与黄得功对峙于三峡地区的明朝将领的信。
信中,他没有直接表露归顺之意,而是以讨论民生多艰,止戈为民为名,
委婉地表达了对当前局势的忧虑,并询问北方新政的真实情况。
这封信写得极其隐晦,措辞谨慎。
写完后,他唤来一名绝对忠诚的亲卫,此人老家就在湖广,与明军控制区有些微弱的联系。
“把这封信,想办法送到……荆州黄得功将军麾下,任何一个能管事的将领手中。记住,宁可送不到,也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李定国郑重嘱咐,眼神中充满了决绝与风险。
亲卫领命,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李定国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巴山夜雨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柳暗花明,他无从知晓。
他唯一清楚的,是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和自己麾下的军队,成为义父暴政的帮凶。
继续祸害这片土地和其上苦苦挣扎的黎民百姓。
为民之路,纵然崎岖险恶,纵然背负叛徒的骂名,他似乎也只能,也必须走下去了。
这不再是简单的忠义抉择,而是良知与责任的最终呼唤。
崇祯十七年的夏日,对于李自成而言,
不是北京城朱由检感受到的专制宁静,也不是四川张献忠那边的焦灼压抑,而是一种彻骨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