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令传到格物司时,正值未时三刻。
长安城的天空,阴沉得像一块泡了水的抹布。一场秋雨将落未落,空气里满是令人窒息的潮气。
宣旨的不是寻常的内侍省宦官,而是大理寺的一名寺丞。他没有进签押房,只是站在格物司的仪门外,对着出来迎接的顾长生,面无表情地宣读了那道来自大明宫的口谕。
“……着令鸿舻寺卿顾长生,主理安苏赫一案。限期十日,查明实据。期间,疑犯安苏赫收押于大理寺,任何人不得动刑,不得逼供。十日后,若无实证,即刻放人,钦此。”
寺丞读完,将手中的文书递给顾长生,便躬身告退。
顾长生接过文书。那上面的朱砂印记,鲜红如血。
他转身,走回签押房。
房内,安般若、崔器,以及格物司的十几名核心骨干,都已经等在那里。他们看着顾长生手中的文书,脸上的表情,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十天。”顾长生将文书放在长案上,声音平静,“不准动刑,不准逼供。”
“这简直是……”崔器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盏乱颤,“这简直是把我们的手脚都捆起来,让我们去抓那只老狐狸!”
“安苏赫是什么人?那是西市的萨宝,是成了精的商人!他不开口,谁能撬开他的嘴?现在连刑具都不让用,这案子还怎么查?”
“这还不是最糟的。”安般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十天后,正是中元节。按照道家的说法,那是‘鬼门开’的日子。也是安苏赫那个炼金仪式,最有可能发动的时间。”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能在这之前破案。我们不仅会输掉这场官司,还会输掉整个长安城。”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道来自皇权的、无形的枷锁,正紧紧地勒在他们的脖子上。
顾长生走到那堆积如山的、从安氏商会和波斯邸抄来的账册前。
这些账册,足足有七八个大箱子,堆满了签押房的一角。它们是安苏赫精心准备的“阳证”,是他在大理寺公堂上,用来证明自己清白的“护身符”。
“既然他们不想让我们动‘人’。”顾长生的手,轻轻拂过那些账册冰凉的封皮,“那我们就动‘纸’。”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传令下去。格物司即刻进入‘战时状态’。”
“崔器。”
“在。”
“把你的人,分成两组。一组,去把这几日我们查封的所有安氏名下的仓库、店铺,再彻底搜一遍。哪怕是地砖缝,也要给我撬开来看看。另一组,去盯着大理寺。虽然不能动刑,但我要知道安苏赫每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见了什么人,甚至上了几次茅房。”
“喏!”崔器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般若。”
“在。”
“你带着文书组,负责这些账册。”顾长生指着那堆箱子,“把它们全部搬到这张案子上。每一本,每一页,每一笔账目,都要重新核对。”
“我要你把它们,拆碎了,揉烂了,再重新拼起来。”
“我不信,这世上真有完美的账。”
“只要是人做的,就一定会有破绽。哪怕是一个墨点,一个笔误,一个不合常理的数字。只要找到一个,就能撕开这道铁幕。”
“是。”安般若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决绝。
“其余人。”顾长生看向那些年轻的令史,“去把少府监历年的铜料调拨记录、京兆府的商税记录、还有市舶司的进出口清单,全部调来。我们要打一场硬仗。”
“一场纯粹的,数据仗。”
随着顾长生的一声令下,整个格物司,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开始疯狂地运转起来。
那七八个大箱子被打开,一本本厚重的账册被搬了出来,堆满了长案。
油灯被一盏盏点亮,将昏暗的签押房,照得如同白昼。
算盘的拨打声,纸张的翻动声,炭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旋律。
顾长生没有坐下。
他站在长案的最前端,就像一位即将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审视着这片由文字和数字构成的战场。
他拿起一本账册,翻开第一页。
那上面,工整的小楷,记录着一笔笔看似平常的交易。
丝绸,茶叶,瓷器,香料。
每一笔,都显得那么合情合理,那么无懈可击。
但在顾长生的【烛龙之眼】下,这些黑色的墨迹,仿佛都在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
安苏赫用二十年的时间,编织了这张网。而顾长生,只有十天的时间,来解开它。
而且,他还被蒙住了双眼,捆住了双手。
“第一天。”顾长生在心中默念。
他拿起朱砂笔,在账册的边缘,重重地画了一条红线。
这不仅仅是一个标记。
这是一道,生死线。